第44頁
2023-09-14 15:54:57 作者: 柏楊以南
白瑞雪在身後聽了一耳朵。
不止前面兩人在說, 路過的人也在說,把那件事當作一個談資。因此,他了解到,得狂犬病的人會咬人,眼睛發紅,流著涎液,十爪尖尖,身上會長一些黑黑硬硬的毛髮……說得越來越誇張,連白瑞雪都感到離奇。
其實,他們都沒有親眼見到小楊咬人的經過。小楊被押出來時,也是一副很正常人的模樣。
但是正常人模樣和傳說中的狂犬病人的模樣太過不符,說出來的真實故事便讓聽的人興趣打折,於是漸漸妖魔化了。
這時,小區裡的人談論的方向變了。
「你有沒有聽說,A樓有一小孩,手被電梯夾斷了。」
「真的呦?那他媽媽不得哭死?人生全毀了。」
「誰說不是。一個單親媽媽,眼睛都要哭瞎了,太可伶,手術費還要好大一筆,怎麼湊得齊?」
「沒錢就借唄,借不到也要借,求爺爺告奶奶,總不會一個能幫襯的親戚也沒有。再不行,就募捐。」
「嗨,不清楚那女人的底細。」
「現在的醫學技術,斷掌重組應該不難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已經送到醫院動手術。跟被咬傷的人一前一後。」
「也太危險了,是什麼原因把手夾斷?電梯壞了?該有些賠償吧?」
「我看群里說,電梯門要關了,小孩跑得比媽媽快,就把手伸進去,想讓電梯等一等他們。誰想到,電梯門感應失靈了,直接把他的手夾住。」
白瑞雪的腳步一下頓住。
前方兩個成人不知覺,猶向前走,距離一下拉開了。
白瑞雪突然想起白天坐在媽媽電瓶車上,戴著黃色小頭盔,笑得像一朵花的小朋友,像植物曬到陽光、吸到露水那般的生機勃勃。
他竟忍不住對號入座。
幻想小朋友臉上熱情的酡紅變成雪一般蒼白寒冷。靜靜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
他的臉也漸漸蒼白寒冷。
在白瑞雪心中,人大多可怕而莫測,往日親切的面孔有朝一日變得比惡鬼還猙獰。讓人猝不及防、不可置信。
但小孩子是與眾不同的。
他們從母體出來,是毫無污垢的一張白紙,乾淨柔軟,輕易撕碎,也能輕易在上面揮舞顏料。
小孩子總是沒有錯的,小孩子的錯是大人的錯。
白瑞雪感到呼出來的每一口氣息是他的生命之源,他漸漸覺得自己剩下一個晶瑩的空殼,透明得一觸即碎。
他在想,究竟要不要繼續錯下去。
跟宋明交談的白豐年似有所感,他忽然回過頭,看見弟弟站在離他好遠的地方。
他站在路燈下,淡淡的光輕輕灑下來,為他蒙上一層晶瑩透明的殼。他沒有看任何人,他低垂著腦袋,面目是模糊的。白豐年慢慢走過去,沒有出聲,他感到白瑞雪身上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氣息。
他站在了白瑞雪身前。
他伸出手抬起白瑞雪的下巴。他因此看到他眼底的掙扎與自我厭棄。
他好像在蛻變,困在蟬蛹中要掙開翅膀。
白豐年依舊沒有出聲,一下一下溫順地撫著他的頭髮。
如果白瑞雪想對他說出自己的煩惱,他會認真的聽,再認真的給出建議。如果白瑞雪不想說,他不會追問,打破砂鍋問到底往往是不討喜的。
他的手指擦到白瑞雪的眼睫。
白瑞雪深深眨了一下眼,目光已聚焦,他問哥哥:「如果你變成鬼,你還會給我煎一個邊緣焦香的雞蛋嗎?」
「哈?」白豐年聽不懂他的話,「你想吃煎蛋?」
白瑞雪仰著臉望著他。突發奇想,如有朝一日他變成同類,懷抱是否溫暖?笑容是否燦爛?經他手煮出的湯灌入胃中是否暖暖的,沁人心脾?
一切都不確定。
正如外婆那般,身為一個偶人,她的思維偶爾混亂而異常,偏偏她毫無知覺,以為自己是正常的。一次,她給白瑞雪煮麵,竟從鄰居腐爛的身體扯出許多白色蟲子,當作這是麵條,端出來給他吃,並和藹地吩咐多吃點。
回憶著那碗白色的蠕動的面,白瑞雪皺了皺鼻子。
很快,他作出選擇,對白豐年說:「我現在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不需要你陪著。」
「多重要?」
「十分重要!」
白豐年微微一笑,露出鈍鈍的虎牙,「那就去做吧,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
白瑞雪看著他的虎牙,不由舔了舔自己的牙齒,奇怪自己怎麼沒有?與哥哥的區別又多出一分。
他走出小區,撕下門口寫著電梯乘坐守則的告示貼。
心情一下鬆快,仿佛撕下陳年疤痕,連身體也變得輕飄飄。
一陣涼風穿過,白瑞雪下意識裹緊衣服,他偏頭,目光追隨那陣不尋常的陰風。
注視久了,風有了形狀,是一個人的輪廓。他腳不沾地,幽幽怨怨的,迅速飄走,他已嗅到絕頂的美味。
白瑞雪追了幾下,沒有鬼快,眼前沒有了鬼的身影。
不久,聽到一聲慘叫。
聲音有些熟悉,儘管扭曲得多出不少陌生感,他還是聽出這道聲音來自「秦風」。
他看到「秦風」倒在地上,一個透明模糊的人伏在他身上。
他看到白豐年神情猙獰,不斷試圖救起「秦風」,但只能無力地穿過那個透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