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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4 11:40:51 作者: 老實頭兒的春天
    她開宗明義地講起她的演講主題,旁邊男學生都贊易先生做事爽快,比男人家還不拖泥帶水。

    易先生才學之深和見識之廣,不需要藉助任何外在的烘托,人們但凡聽見她的說話,便曉得她是非同尋常的人了。她左右手都可在黑板上書寫,這代表著她的學貫中西,任何知識觀點都信手拈來;她偶爾在講台上走動徘徊,始終坦然含笑、無所疑懼,這說明她遍閱中西山水人文,謙虛謹慎的同時也不妨果於自信。

    她臉上現著清雋的微笑,仔細看去那笑又似乎不存在。她美得不同任何流風俗態,她是一種集天地靈氣的自然美相。當她以語言傳播她的智慧,連男學生看著她都虔敬莊重,心生任何一點邪念都是褻瀆……

    第一次聽易先生演講的兩年後,當我埋葬了一個個在戰爭中被難的親人,重新坐在梁州團結大學的課堂,易先生講課時一如往昔的儀態,令我不覺間百感交集、淚流滿面。

    她穿一件白綠格的的寬身半袖旗袍,腳上是一雙平底的白皮涼鞋,烏黑鬢髮編成漂亮的髮辮扎於腦後,臉相還是白生生的秀美,似還是兩三年前的舊模樣,卻不似從前那般鮮甜明媚了。是了,易先生同我們多數人都一樣,經歷了家鄉的毀滅和親人的慘死……

    易先生的講課依然旁徵博引、深入淺出,易先生的板書依然簡單明了、主次分明,學生聽講聽得明白,筆記也做得有條理。她的板書在整個學校都有名的,卻頗多教授以師法易先生為恥,還更有學生譏諷易先生處處要爭第一。實在是批評得毫無邏輯,莫名其妙,也可見人心幽蜮醜陋百出。

    我母家跟夫家六位至親罹難,兩三年間歷經劫難、心如灰燼,便想學易先生用藝術手法轉化現實痛苦。我為了看易先生的畫展,聽易先生在美術系的課程,本系不感興趣的課程逃了許多。

    梁州團結大學的通才教育課程多,我來後第一學期選了蔡嘉言先生的政治學。蔡先生竟拿著別人的講義照本宣科,叫學生記筆記讀熟練以應付考試,我因此常常逃課以致期末不及格。蔡嘉言先生在全校政治大會上不具名批評我,這令我甚至萌生了退學回家的念頭,然而退學又著實沒興趣結婚,我這時期感到百無聊賴、茫然得很。

    到梁州團結大學的第二個春天,我和同學們租自行車到郊外騎行,正遇見易先生一家也在騎游。以前聽說他們一家常常騎游野餐,這次是我第一次親身遇到。

    我騎累了停在公路邊休息,見路旁的樹上已靠著兩輛自行車。雪亮的晨陽照著路邊金黃的油菜田,花田與公路中間的青金色田埂上,偎依著一對動人的儷影。身材纖美的女子,伸著手似乎在捧著陽光,沖身邊男子笑盈盈地說著什麼。我忍不住拿出相機沖他們拍了一張。

    照相的聲音擾了他們寧馨的獨處,易先生跟他的丈夫回頭看見我了,我窘迫地騎上車子落荒而逃。料不到後面的騎行遭遇了大雨,從城中出來的郊遊者都到海潮寺上避雨。我們這些人午飯也在海潮寺吃,易先生一家人自然也不例外。

    午飯後,易先生獨自站在海潮閣觀雨,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跟她致歉,易先生寬容地說一句「不必」,不過照片洗出來要給他們一份。

    我跟易先生並立在海潮閣的廊上,聽了仿似海潮陣陣轟鳴的落雨聲。良久,易先生忽然扭頭看向我,說去年就發現我眼中充滿陰霾。我跟易先生說我確實很不快樂,我無法擺脫親人逝世的痛苦和絕望,想努力振作可總覺得了無生氣。

    易先生這時的神情很是空靈,說她幼時在鄉下常愛倚窗聽雨,也許是雨聲合於詩文意境、諧於音樂韻律,總之,這種靜美空靈的聲音對神經好。她告訴我若暫時無法改變心境,不妨試著去做一些對神經好的事,想不通的事理情理暫時不要想。易先生跟我說了沒有多久,她丈夫陸先生把她叫走了,他是擔心她在潮氣中待久了會著涼。

    這次騎行偶遇易先生後,我回去翻出了《易氏留美文集》,看易先生留美時寫的《以空無之用養我精神》,看第一遍只於心間默讀,第二遍時張開嘴輕聲地朗讀,第三遍果有一點撥雲見霧之感……

    不久後,易先生在全校演講心理衛生主題,評論不少學生因沉溺於負面情緒,已經有妨害精神健康之嫌,她言「生活滿意的秘訣,不是把現實拔高到需求的水平,而是儘量把需求貼合到現實的水平」。她告訴學生們,亂世生活有一項必須的能力——就是在苦難中學會苦中作樂,有將痛苦作為人生旅伴的覺悟。而若是想找到名為快樂和興趣的旅伴,就更要有將現實丑轉化為藝術美的能力,這算是苦中作樂的前提技能……

    後來我的痛苦心境小有改善,然而一直無心學業,成績壞到幾乎要被學校除名。易先生勸我不妨暫時休學一期,先到親戚家裡散散心亦可,或先去工作給自己掙學費也好。

    我不欲到親戚家受人同情,便聽易先生建議去找兼工,卻只得了一份做打字工的兼職——在人口普查所幫人錄社會調查的信息——做了一月更覺枯燥抑鬱便又辭去。恰逢易先生師兄周成捷先生南來,易先生介紹我去他的廣告公司上班,我到那裡能寫很漂亮很誘人的廣告詞,這時才感覺如魚得水、漸漸回春。

    寫了半年廣告詞心緒大有好轉,於是又回到梁團大中文系專心治學,並常常去聽易先生美術系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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