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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4 11:40:51 作者: 老實頭兒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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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和三哥從小鎮出發時,三哥才確定醞釀了許久的目的地。他要去拜訪初到時就該拜訪的尊長,只因一時不知他的音訊才遷延許久。
三哥說在本邦念經濟學時,加大文學系主任華格納先生對中國學生很友善,常叫大家到他的家裡吃飯聚會,其妻待客勞累又頗嫌惡中國人,夫妻為此鬧到離異之境。而華格納先生自從加大退休後,據聞就一直萍蹤俠影不知蹤跡,去年冬天一直沒有機會打聽,今年交際多了去打聽,也是最近才輾轉打聽到確切的消息。原來,華格納先生一直離群索居,獨居於哈得孫河沿岸的家族老宅里。
三哥駕著車在起伏的山道,山谷道路被繽紛的春葉蔭蔽,三月暖陽的光影浮掠人面,晃得人難以舉目直視,一低頭,便見青黃的草茵任性蔓延,藹然的泉音隔絕了囂然塵世,沁脾的草木清香讓人不由翕動鼻翼。
珍卿慵倦地向後靠枕著雙手,舒適得快要呻、吟出來,信口念起腦中流淌的詞句:
「蔓蔓延延——
絲絲連連
牽牽絆絆,
纏纏綿綿!」
臉上光影爛漫的三哥也笑,問快樂的珍卿:「說起來也是出來避禍,你倒是出來踏青一樣。你剛才吟詠的什麼?」
珍卿半天才含糊地說:「說不清詠得什麼,就是心裡無意地醞釀,嘴裡自然地流出來,抒情而已。」
三哥被她輕快的情緒感染,也覺難以言喻的愜,幾乎想從方向盤上丟開一手去摟她,又連忙告誡自己要審慎些:若不留心與突然來的車相撞,那真是得不償失。
是啊,亂世眼見看不到盡頭,得廝守時便好生廝守,能苦中作樂也苦中作樂吧。
他們在路上走了兩回岔道,近午時才到華格納先生位於哈得孫河邊的老宅。不得不說,這老先生的住宅荒僻清幽得很。
一到地方是女管家先來接待,三哥說明身份才去請宅子的主人。經過一番熱切激情的相認,華格納先生高興地將客人引進華堂。華格納家的老宅規模不小,感覺跟海寧的謝公館差不多大,不過這裡年代就古老得多。
華格納家族是有資產的德國移民,從在這片美洲大陸上定居,幾代人過著愜意舒適的田園生活。華格納先生退休後遊歷了一些地方,最後選擇在老家幽居治學,一直在整理他的文學、歷史、哲學方面的著作。
兩下里才打照面的時候,三哥給老師介紹珍卿是他太太,說他在中國時念過德國教會學校,現如今在劍橋的安拉學院念書,後來因勞累成疾,才暫到山水秀麗的紐約省靜養。
面容清癯的華格納端詳珍卿好一會,倒沒有特地品評她什麼,只說中國的年輕女士都很了不起。就聊起珍卿的專業和治過什麼經典,珍卿都非常尊敬地回答他。文學也是這位老先生幾十年的專業,珍卿跟老先生竟談得很入巷。華格納先生跟她談到後面,一面驚異於珍卿的後生可畏,一面很天真和藹地告訴珍卿,他在她這個年紀厭惡念書,遠遠沒有她的沉穩和出色。
華格納先生有個大鼻子女管家,面相雖然刻板不親切,卻無聲無息地給他們備好茶點,並詢問客人是否在別墅用餐。華格納先生看看三哥看珍卿,三哥說幾難得才尋見老教授,著實想多叨擾幾日,老先生高興得像個老頑童,叫女管家把午餐準備的豐盛些,當然,後幾日的午餐也求之不得。
三哥自然握住珍卿的手,還是懇切地跟老先生說,雖然拜訪老先生是真心的,但此番倉促前來還有避禍的意思,但沒有講明是因為什麼避誰的禍。老先生豁達地向兩位客人表示,能夠接待在中美兩國都有影響力的學者,他一直到死的那天,會一直感情幸運和榮幸。
珍卿也漸漸如釋重負,這老先生果如三哥所言,是對中國人熱忱寬容的朋友。
後面是華格納先生和三哥在談,初時不過談三哥近年的營生,漸漸便是回憶往昔的崢嶸歲月,三哥向老先生講述那代留學生的朋友。
華格納先生很在意這些舊交,聽說有的人青雲直上了,有的人到處碰壁沉寂了,有的人定下主意不肯回國,有的人失業敗家沒有出路。更可嘆的是,多少人窮愁潦倒盛年病逝,更有人窮途末路已自戧了,還有很多人杳無音訊。
華格納先生聞言唏噓不迭,又沉寂良久,將從前各學校的留影尋出來翻看。珍卿和三哥伴在他左右同看,聽著三哥和老先生絮說從前的流離歲月,說起甲學生熱衷體育拿過獎,又言乙學生天生古道熱腸,還有某學生是天賦縱橫的人物,他的論文手跡他還保存著,不想如此天才竟是早夭……
珍卿將那些人的生平,與照片的黑白影像對應著,亦是不勝唏噓感嘆。忽然想起李叔同《送別》中詞: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真是道盡蒼茫人生的無意義感。這時候,她更慶幸她的家人親友多沒事,而她跟三哥也正在團聚著。
看照片聽兩位老少紳士言來語云,才知華格納君最後雖在西部的加大致休,早年在東部的康大、紐大、普大等名校都執教過,是美國教育界和學術界的頂級耆宿,不過三哥畢業那年此君因病致休,他就再也沒有復出過。珍卿從前看過他的不少文學、哲學論著,竟沒能跟眼前的老者對上號,真是人間奇事了。
大家議論得融融其樂,到女管家請他們就餐時,還覺得意猶未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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