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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4 11:40:51 作者: 老實頭兒的春天
    這天晚上吃完飯, 珍卿到畫室看上回擺的顏料幹了, 就按部就班地繼續上顏色。怡民拿著一本書隨便翻著, 一邊安靜地觀摩珍卿作畫。過一會, 她乾脆丟下書再近些看,珍卿身側是五顏六色的顏料,每隻手縫夾著兩三隻筆, 不同材質大小的毛筆蘸不同顏料,珍卿都不加思索地換筆運筆,不見一點紕漏。

    怡民不知不覺看呆了。爐火純青就是這般境界吧, 怡民在心裡默默地想。也不怪她喜歡看珍卿作畫, 想來是跟觀賞庖丁一樣的享受。但也不能一直傻傻看, 過一會,她還是坐回去看書。

    珍卿不避繁瑣地來回換畫筆, 慢慢在畫紙上擺上顏色。心無旁騖地弄了兩個鐘頭, 才放下毛筆端詳起那顏色,又沉浸在自己世界好半天, 不辯喜憂地長嘆一聲。

    怡民從她的書里抬頭, 走到書桌前好奇地問:「怎地, 顏料試驗得不滿意?」

    珍卿慢悠悠瞅一眼怡民, 心不在焉地道:「正是滿意才不對。你看這四種顏色, 與落日實景顏色有出入, 但符合中國畫隨類賦彩原則,以後畫成,必定極美。但這效果靠的是中國畫顏料。我本想做試驗,看少用或不用西畫顏料,多用或純用國畫顏料,會有什麼特別效果。效果倒是好,可顏料已經告罄!」

    怡民坐在桌上很稀奇:「不夠買就是了啊!」想一想這種東西不好寄送,不是說說那麼容易,又好奇地問:「西洋顏料,難不成比不上國畫顏料?」

    珍卿心不在焉地踱著步,過一會才想起回答怡民:

    「國畫顏料跟西洋顏料,性質有差異,呈現效果就大相逕庭。我講過顏料需要載色劑,記得吧?譬如油畫顏料,載色劑是亞麻仁油、核桃油這一類,油料的特性就是覆蓋性強,色塊鮮明,畫面細膩,立體感強,即便自由派的抽象油畫,也給人逼真的審美感。但我的寫實主義不求太逼真,我希望畫面有層次,有虛實,通過畫者的感情投入,呈現不同的意境,如此,油料就不夠完美了。」

    說著,珍卿用國畫顏料畫青墨色,又找出油畫顏料也畫一條青墨色,叫怡民對比著感受一下,怡民擰著眉頭猶疑地說:「我講不出甚名堂,就感覺……感覺這國畫顏色極清透,跟油料畫出的大異其趣……」

    珍卿孺子可教地點點頭:「國畫的植物顏料提取植物的汁液,不用加膠,加水調和就可使用,稱為『水色』,水色基本都是透明的,不像油料覆蓋力強,不透明。這墨青色是花青和墨加水調成,你『清透』的評價倒恰如其分。水彩和油料,就調不出這麼清透的墨青。」

    怡民恍然大悟地點頭,連說三聲「我明白了」。珍卿又蘸了另個碟中的綠色,擺到紙上叫怡民再仔細感受,怡民最後誠懇地給出「美,艷」評價。珍卿再次肯定她的感受力,又解釋道:

    「國畫的礦物原料稱作『石色』,多是天然的結晶體礦石,製作的石色色質穩定、色相純美,結晶體的光澤使顏色異常明艷。剛才你看的是石綠中的三綠,它就跟綠寶石一樣,西洋顏料不可能比擬。哎,不知從國內托人捎寄,幾時能到這裡?」

    珍卿枕著腦袋躺到沙發上:「出國前慕先生跟我說,我是站在巨人肩膀上,古典的現代的,傳統的創新的,樣樣知識都裝進腦袋裡。拾人牙惠我是不屑的。不過,創新也非易事。」

    這學期還是有經典賞讀課,珍卿讀簡·奧斯汀、托爾斯泰、易卜生,平均一到兩天讀一本書。聖誕節前的一段時間,讀黑格爾《美學》、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尼采《悲劇的誕生》等。

    這樣瘋狂的閱讀速度,她想起杜教授從前叫她讀名著,她愛不愛的都讀了不少,現在看純英文、純德文名著,竟是事半功倍,不受阻滯。不得不說,從前積攢的涓滴之水,都能助你匯成一條江河。

    一日,珍卿叫繼雲表哥幫著借書,跟他一塊到哈大的圖書館去。外頭是飄飄灑灑的小風雪,表哥叫她站在東邊門廳後頭。

    珍卿無聊地理著皮衣和圍巾,來往的男學生對其側目,她謹慎地靠裡邊站著,忽見西邊書報架子前面,一個白人男青年手舞足蹈地跟同伴笑論,說有個自稱中國人的蠢傢伙,向本城某大報紙搞稿自述,說中國統治者換了一撥又一撥,國家卻愈發分裂動亂,人民愈發水深水熱,一個世紀混亂痛苦的歷史證明,中國人不識民主科學之真諦,中國根本不宜由中國人自治,當由真正現代化之強大國家,助其樹立一良好政府,建立一良好制度,馴教一良好國民,才就成就中國之和平富足……

    然後,便是一陣男女夾雜的鬨笑,充滿了對中國人荒謬賣國文章的鄙夷。白人至上主義者以為,他們有權利認為中國人是低等人種,這種天經地義的優越感,從他們放肆刺耳的笑聲顯露得淋漓盡致。有個路過的中國留學生,疾步上前從那人手裡奪下報紙,說這是東洋人動搖中國人心的惡毒伎倆,真正的中國人不會有此數典忘祖的卑鄙行徑。

    珍卿是一種冷靜的憤怒,只因為,這是一種意料中的屈辱。即使後世中國強勢崛起,也有洋鬼子裝成中國人造謠生事,還有賣國公知到處放毒。何況這個時空的中國積貧積弱、四分五裂,是人人能咬一口的魚腩。什麼稀奇古怪的笑料都有。

    眼見要有一場政治糾紛,圖書館職員連忙來阻止。差點跟中國男青年爭執的那撥白人,大搖大擺地從書報架走出來。珍卿發現是認得的人,是許久不見的馬修·史密斯——在金艾達演講會被珍卿罵過的——剛才念報嘲笑中國的就是他,還有他同樣傲慢的女朋友,還有戴維斯·薩爾責,另外兩個也是曲棍球隊的人。他們臉上都殘存著輕鄙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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