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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4 11:40:51 作者: 老實頭兒的春天
珍卿和怡民聽得頭皮發麻,這種荒誕事未見得普遍存在,但一千家裡有一兩家有這等事,也是分分鐘叫人三觀碎裂。
這一會華女士扣好襟扣,若無其事地開始大啖荔枝,抹得滿手甜膩的汁水,她苦口婆心地跟兩人講:
「你們兩個小丫頭到異國他鄉,如花似玉的好年紀,我這個外人都替你們操心,怕你們被人蒙蔽坑害。世上壞男人多壞在明面上,有智識而吃喝嫖賭的比比皆是,他們就算異日悽慘落魄了,人們也是拍手稱快的多。可是女人天生荏弱一些,女人更易同情可憐的女人,同情她們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同情她們像牲口一樣被役使。
「可事實證明,有些人值得患難相助,有些人並不值得。像劉太太這一類女人,既無智識、本事、膽氣,也無胸懷、度量、善心,絕不可讓自己同情心泛濫,務必能離多遠就離多遠,不然有你們哭的時候。還有那些彬彬有禮的洋鬼子,除了少數德才兼備的高尚人士,大部分洋人有種族優越感,不歧視你也未必看得上你。其實說白了,別的人都不大要緊,你們自己才最重要。怎麼把握這個分寸,你們小姑娘自己慢慢悟。」
這跟珍卿和怡民所受的教育,略微有一點出入,不過剛才那個叫人三觀碎裂的故事,足以叫她們把華女士的話聽進去。
怡民見華女士對她們諄諄勸導,連那麼難堪的私密事都講出來,覺得她是個爽朗正派的長者,就大膽問出她這些天的疑問:「錢先生與其母姐不同,女士既願為其受懷胎之苦,怎麼連名份也不定下?」華女士說她所以不結婚,就是希望將來來去自由。錢先生現在固然很好,但世事人心有時讓她悚懼。
珍卿在心裡想,華女士這種就算放在後世,也屬於非同尋常的人物。不過她其實很有勇氣,那種事若落在杜珍卿身上,不管錢先生多好多正派,衝著這種親戚也要離得遠遠的。
其後,珍卿和怡民到甲板上散步,一到甲板就被籠在奇妙的光影里,精神也瞬間被眼前景象攫住,語言失去所有的表現力。她們與眾人一道倚著船舷,失神地觀看海上日落的瑰麗景象。
天空中漫無邊際的蔚藍色,漸漸漫上黛藍與鴉青的雲,那雲絮邊緣還晃著赤金的光,赤金的幻光之上是橙色的太陽。巨大的煙囪是人眼的參照物,人們清晰地知覺到雲絮在移動著,而且移動的速度還不慢,有客人說風在吹著雲彩動。
人們目不轉睛地盯著看,見證了烏黯的雲遮蔽天空,此時,海水開始慢慢地涌盪起來,海水在夕陽中的顏色太漂亮:一半被最上層的太陽映成橙紅色,一半是暗光中難述難描的碧綠色。
珍卿在腦海里興奮地分析著,那種美到人心魂里的碧綠色,應該要用國畫顏料的石綠顏料,正在她思考的時候,海水顏色又演化為濃郁的石青。天吶,珍卿猛然一拍腦袋,海上的日落景象多麼難得,她竟忘了拿相機拍下來。
怡民說現在拿也許來得及,就聽下面有小孩在呼叫:「太陽沉下去了!」怡民和珍卿都猶豫一下,還是怡民疾步跑下去了,她叫珍卿用眼睛記住這景象。
珍卿和黃先生都不再講話,靜看太陽沉到海平面下方,整個世界一下子大黯下來,釅如濃墨的黑雲籠罩著下界,把天空海面都照得黑暗一片,滿視野一絲光也透不出來,天上沒有星子也沒有月。很多客人開始高聲談話,以驅散黑暗給人帶來的不安感。珍卿和黃先生倚著船舷,看著海水漸漸地起伏大了,艙房的燈光映著海上飛沫,遠處的燈塔忽明忽暗地閃動著。
在這樣磅礴宏大的天地熔爐間,人們不覺間感到自身的渺小,不由自主地感到茫然敬畏,似感覺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為了重新找回自身的意義,大家回到艙室不會馬上睡,有的人去喝酒跳舞,有的人去談笑打牌。
怡民拿來相機也拍不出啥。夜風有點冷了,珍卿打算畫畫馬上下去了。
珍卿在起坐室待到二點鐘,除了怡民和侍應生一直在,黃先生和本艙的兩個留學生——學化學的應季滌和學機電的潘安貞——一直坐在那觀賞珍卿作畫,他們是從港島上船,之前也是暈船太厲害,跟珍卿她們相互不熟,開始不過覺得珍卿作畫太好看,假著看書寫信的名義,就坐在那裡看著她畫。
珍卿靈思泉涌時手速極快。適才四五分鐘的日落景象,最令她著迷的是明暗交界處,那種瞬息萬變的顏色變化。
珍卿畫了五六幅鉛筆構圖,將瞬時記憶中的一幀幀景象變化,神奇活現地通過畫筆落於紙上。那兩個男留學生實在太驚奇,期間還拿照相機拍珍卿作畫,又問怡民她姐姐師從哪位大師。
怡民曉得珍卿比較低調,就說她先師從李先生學國畫,又在海寧藝大慕先生門下習西畫。兩個男青年不是美術專業的,也聽過鼎鼎大名的慕江南先生,然後看著珍卿稚嫩的臉龐,再看她出神入化的功夫,連連讚嘆果是」名師出高徒「。
學化學的應季滌跟怡民攀談,問她姐姐是去美國學藝術嗎?而學機電的潘安貞就看著珍卿,見珍卿中途畫累了換一隻手,那揮灑自如的高效創作狀態,讓潘安貞看得目瞪口呆。他感嘆造物主造出這麼鍾靈毓秀的女孩,卻忽然聯想到什麼,激動地扯著怡民問:「你跟她……小花是親姊妹嗎?你們姓什麼來著?」
怡民為難地看一眼黃先生,黃先生也覺得有點困擾,覺得陸先生這位小太太挺古怪,誰有名氣不嚷得世人皆知?她倒覺得像是見不得人的事,在外頭讓人喚她「小花」「小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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