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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4 11:40:51 作者: 老實頭兒的春天
她是個嘴巴頂厲害的人,但當你真正開罪了她,才曉得她能厲害到什麼地步。
她的嘴巴其實是個篩子,什麼話從她嘴裡露出來,時間久了都不叫人稀奇。她日夜鍾意講人家的閒話,而且早上是李逵晚上是李鬼:今天跟趙太太講錢太太閒話,明天跟錢太太講趙太太閒話,後天就跟李太太講趙太太和錢太太閒話……船上有人背地開她的玩笑,說這海上過路的海豚,桅杆上歇腿的海鷗,都擺不脫叫她講些閒話……
她有時候被丈夫當眾毆打,別人同情她勸解她,她卻反說誰家男人不是這樣。無論丈夫如何打她,她翌日照樣與丈夫親近……
當你遇見這樣一個女人,才知世上竟有這樣一個女人,叫人同情不起憎惡不得的傲慢女人。她有時候站在你的面前,叫你絞盡腦汁也想不清,造物主造出她究竟為什麼……
這一篇人物札記剛剛寫完,珍卿的旅伴之一、孫離叔叔的朋友——大著肚子的華衡非女士,趕她和怡民到甲板上活動活動。
她們就到甲板上面活動去。
特別二等艙的甲板上人不少,有人喁喁細語,有人高談闊論,有人聯袂散步,有人倚舷遠望。小孩子也在任情撒著歡。晴天是這麼得珍貴,這難得的詳細安寧讓人感動。
和怡民在甲板上散一會步,珍卿就把畫板拿上來寫生,怡民也拿了外文書來看。一個玩球的外國小孩兒,總是將球踢到珍卿的椅下,其母會輕聲細語地教訓他,叫保姆抱著孩子安生坐一會。孩子母親還欲來給珍卿道歉,被她的先生小聲勸住,大約是叫妻子不要打擾人家。
珍卿在畫一幅《海上魚雁圖》:天空像碩大無邊的藍寶石,薄絮似的微雲飄蕩著。是時海上無風浪,整個海面澄平如鏡,船上人可於粼粼細波間,見飛滑於水面的銀色魚影。它們披開波痕,集群向同一方向游去,那種速度和動感讓觀魚者自有樂趣。每種生物都被天敵覬覦著。海燕也在海面上飛掠著,捕捉嬉戲波面的小魚,它們俊巧的身形和迅捷的姿態,很能激發珍卿的創作欲望。不過,特別二等艙的甲板離水面高,看不清魚兒滑行的細節。她便跑回艙房去取望遠鏡。
離珍卿她們坐椅不遠處,一位劉太太小聲跟旅伴驚詫,說那畫畫的杜小姐竟已成婚,既成婚又不在家相夫教子,偏拋家別夫到千里之外念書,家裡也由著她讀那勞什子的書,真是可煞作怪!
相貌不錯又有才華的女孩,難免會引人注目一些。不獨是容易想入非非的男人,就是女性也下意識注目。他們未必只著意談論她的色相,也關注她的性情學識、家世婚姻。而且,跟這杜小姐同行的旅伴也奇怪——一個帶著伴當的的絲茶商人黃先生,一個挺著孕肚的知識女性華女士,一個會講東洋話的江平女孩孟小姐。
這幾個一同結伴出行的人,相互間竟都沒什麼關係,唯一相關的就是與杜小姐認識。這位亮相古怪的杜小姐,看樣子有點神秘,大家不免更關注她。
珍卿取瞭望遠鏡又上來,出神地觀察海上的魚燕,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不知何時下去的怡民回來了,她松松爽爽地坐下來,擰開保溫筒子的頂蓋,戳一下出神的珍卿,把保溫筒子給她遞過去,說是華衡非女士交代她喝。
珍卿沖怡民不好意思地笑笑,勞煩她跑來跑去還帶東西。怡民是個疏闊爽朗的女孩,笑呵呵說了一句」不當事「。之前有人說她是珍卿的傭人,她也全不掛在心上——何況珍卿沒把她當傭人使喚,不過是珍卿身體太弱,她現在多照顧她一些,她好了也同樣照應她。
他們孟家三個兄弟姊妹,名字里都有一個「民」字,代表著父親孟震遠的學術傾向。父親從小教他們知行一致,真正了解體諒普通民眾的疾苦。所以,他們自小與普通百姓交往,並不介意那些「高貴傲慢之人」,把他們當成不足掛齒的庶民、泥腿子。他們早就視之尋常,毫不在意。
之前瑪麗女王號經停港島,珍卿跟丈夫陸先生作客孟家。怡民她媽在飯食上殷勤招待。後來,珍卿跟他們一塊在房頂上玩,弟弟濟民還曾對客人感嘆,說陸先生、杜小姐多待幾天才好,不然等他們貴客一離開,家裡又天天吃素麵素菜了。
這當然是濟民的小孩子話,他們孟家還不至於拮据至此。去年,在珍卿和陸先生幫助下,他們一家逃開一場禍劫。父親到港後在大學領薪水,日子其實很過得去。然而家裡三個孩子在念書,父母時常周濟同事鄰里,用錢難免要精打細算一些。所以母親持家確實極盡儉省。他們孟家的孩子節儉慣了,生活水平跟珍卿差距太大。也難怪連船上萍水相逢的人,也看她們不像是一路人。
可是能一路同行也是緣分,怡民跟珍卿在一塊也聊得來,珍卿聰明謙和還有幽默感,身家的差距沒叫怡民難受過,她很珍惜這段同路的緣分,所以並不在乎外人的風言風語。
把保溫筒的大麥茶喝幾口,珍卿顧不得理會別事,繼續抱著望遠鏡觀察寫生對象,觀察了又有十來分鐘吧,她又重新拿起炭筆塗畫起來。襟前的飄帶拂在她臉上,她也好像沒有知覺似的。
怡民看珍卿這樣痴人痴性,好玩地付之一笑,一點不以為忤。她小時候跟兄弟一樣貪玩,父親教訓她曾經說過,凡是天賦之材或有大成者,都有非同尋常的專注力,時常表現為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痴。怡民覺得珍卿就有一股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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