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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4 11:40:51 作者: 老實頭兒的春天
珍卿垂著頭訥訥而已。慕先生從鼻孔里出長氣,莫名轉移了話題:「我聽你祖父說,陸先生帶你到羅家花園游駐月余,你看盡其間古今中外的圖書繪畫、金石古玩、碑帖雕刻,陸先生還重金為你購置數件,你的心事,如今還不得開解嗎!」
珍卿袖著手頗有點窘迫,不好意思地答道:「先生,我只是氣血略虛,寢食不安,到明春大約就好了。」
珍卿的畫已經改完了,慕先生放下調色板和筆,從畫架旁邊大步走開,到西牆清理出一個水平桌子,鋪出一張長長的紙面,把他剛才拿來的大紙袋打開,取出裡面的黑底白字的碑拓。
慕先生抽出一張碑拓,其餘暫且放在一旁,看著悻悻而來的珍卿,不咸不淡地說道:「你既然不能好好作畫,從今天開始,跟為師的臨摹這《張玄墓誌》吧。」
珍卿不由聳聳眉骨,不解慕先生用意,便聽慕先生娓娓道來:「我像你這個年紀,在海寧舉目無親,窮病潦倒,也是抑鬱消沉自覺難以長保。恰巧那時拜入一位國學大家名下,從他治國學和書法,尤其臨摹這《張玄墓誌》後,體魄精神頗覺受益。我之畫筆,至今尚得其利……」
慕先生開始結合繪畫講書法:「中古時讀書人寫字以刀,先人以刀刻字於竹簡,經營的就是手腕之力,並以手腕牽動整個身體。要以此法用力,必得全神貫注,積日為功。而這刻在墓碑上的字,用力與刀刻異曲同功,你看它『努、勒、剔、撐、環、領』的功夫,無一不著力於筆尖……」
珍卿在慕先生的指導下,一筆一划地臨摹《張玄墓誌》,凝神於筆端,小心地寫一個鐘頭,大冬天竟然出汗了。
慕先生有點欣慰:「你自幼臨摹眾家,畢竟有這先天功夫。還算不錯。」珍卿不由嘟囔一聲:「用筆太累!」
慕先生甩甩袖子冷哼:「累就對了!莊子云: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你長日胡思亂想,既養不好身體,也做不好事情。就是叫你做一件繁難功夫,使你沒有餘力浮思亂想,才能養得好精神體魄。你從今天開始,假日隨我臨《張玄墓誌》,余日除了做學校功課,別的閒事一律不要做,一天臨一張《張黑女志》,不許多也不許少。」
領受慕先生諄諄教誨之心,珍卿滿懷感激地離開中古文藝書館。這時候天色已經黑透,凜冽的朔風嗚嗚號叫,吹著不知哪裡的招牌亂響,讓行人寥落的街道更嫌淒清。
裹得嚴嚴實實的珍卿看車外面,心裡潺潺行進著一股暖流。她這兩個多月精神不振,著實叫親人師友擔心了。
十一月遭遇的那一場截殺,著實給她留下巨大的陰影。無論她如何自我開解,自我克制,唐小娥姑侄和阿青的死亡景象,不是在她清醒時於腦中閃回,就是在她夢境裡不時重現。
身邊的人都很遷就愛護她,她也給排滿日程轉移注意力。她除了把學校功課做到完美,還跟杜教授、孫叔叔等合作,以業餘時間校完李松溪先生的《譯校注》。等她準備學起計劃內的法語,並按慕先生的要求作畫,她的身體忽然就支持不住。
她身不由己地失眠少食。家裡人叫她暫時不去上課,三哥、二姐、杜教授,一有空就帶她到處散心。可她噩夢般的回憶沒有消失,她掌控不了自己的精神。
她一直省察自己的內心,她究竟為何不願放過自己?她覺得,是因為想不通「生與死」的命題。
前陣子三哥日夜陪伴她,有回她發噩夢驚醒,他憐愛地撫摩著她的手說:
「世上人人都有私心,看似偉大慘烈的犧牲也不例外。在乎當事人求仁得仁就好。唐小娥姑侄搏命救下你,他們的家眷後人獲得長久供養和庇護。這結局對死去的唐家人已是求仁得仁。何況,他們還有兩個倖存者。
「阿青和弟弟一生漂泊,他們兩兄弟互為寄託。阿禾死後,阿青不再牽掛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牽掛。他以慘烈的方式救你,並非是他出於善心才願捨命,他無疑是教你一輩子記得他。這種了結生命的方式,叫你這個受益者刻骨銘心。你永遠記得他這個孤兒,他看似死了,其實以另一種方式活著。小妹,阿青為你而死,你永遠記著他。我們又把他與阿禾合葬於父母身邊。你不必終日惶惶不安。」
三哥說得極為透徹,珍卿自也想得明白。但她還會忍不住想:唐家人所求和阿青所求,都要以各人生命為代價嗎?她天經地義該領受這份「捨命相救」嗎?
唐家姑侄跟她有一陣子,這一陣子讓她了解他們,對了解之人的「捨命相救」,她何能視為理所當然?就因為她是公館小姐,而他們是江湖中人?
除非她認同她比他們高貴,不然的他們的「犧牲」,她是想不通的——即便謝公館給他們的親人豐厚回報。
還有阿青。雖然她並非是成心,但她為救三哥間接害死阿禾,這是無可抵賴的事實。為了得到一份溫情和掛念,阿青是否該付出生命的代價?
珍卿知道自己求全責備,把自責漸漸釀成濃郁的愧疚,自我折磨。她知道這樣對自己沒好處,可是她記性太好,她控制不住地想起來。更也許,是這個世道太糟糕,她有強烈的無能為力的感覺。
而她的身世問題,也有百上加斤的負面作用。不想時還好,想的話難免有點不舒服。
回到楚州路家裡還沒開飯。杜太爺在前廊溜達著等她。三哥去江平重山寺看望其父,要過兩日才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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