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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4 11:40:51 作者: 老實頭兒的春天
不過這個橫死的催命無常,雖然對平頭百姓壞事做絕,但這人花錢豪爽還挺講義氣,在他的船幫裡頭威信很重,聽他的兄弟徒眾放出話要為他報仇,他的家人也放出私家賞格,說誰要曉得一點仇人風訊,就要賞他們多少多少錢。
即便只是少數幾人小聲議論,也把那客船主家嚇得不得了,連忙叫客人不要隨便議論船幫的事。幸虧今天趕上催命無常出殯,相干的人大多數都在岸上,要不然叫他們聽見不好聽的,打死人都不算什麼新鮮事。剛才憤憤議論者也都噤聲,他們也知船家並非危言聳聽。
胖媽在旁邊念叨一句:「晦氣!」聽著一路連綿的喪禮樂聲,客船上的人都格外沉默。
珍卿看著她的血緣姑姑。孟太太把她的旗袍給她穿,但她大夏天好似還很畏冷,外面還加一件青絨斗篷。紅姑把臉圍得緊緊的。
珍卿轉頭握著三哥的手,特別想跟他膩乎膩乎,不過他們這西服洋裝的外客,在船上本來就有點引人側目,再有點出格的舉動更要變成焦點。
他們這一路跟來時的行程一樣,坐了船還要坐一陣火車。晚上到達江平時,他們照例到徐家的舊宅子住。徐老太太日子過得清寂,日常沒什麼親戚能走動,看到他們又回來可高興,晚飯整治得異常豐盛。不過紅姑還是躲在房裡吃。
飯後珍卿去看望紅姑,跟她說明天找西醫來給她瞧病。紅姑差不多剛剛吃完飯,餐盤珍卿叫胖媽給她收拾。
紅姑這一頓依然吃得不少。珍卿看她仿似槁木死灰,一天天地了無生意,有時候也讓人無言以對。珍卿跟紅姑沒有共同生活過,談不上多麼深的感情基礎,所以不會違心地過度關心她。但是看紅姑身心狀態這麼糟,又不自覺地對她心生同情。
珍卿聽啟民說過,紅姑在船上是最低賤的存在,是個人都能踩踏她欺侮她,但紅姑這一路並未顯出多少怨恨,甚至提也不提那些人。這讓珍卿對紅姑觀感尚好,覺得她戾氣似乎沒那麼重。
紅姑這一路上裹得極嚴實,在火車上也一點不鬆懈,似乎不想任何外人注意到她,珍卿便一派平常地問她:「姑姑在江平住過多久?」
珍卿對紅姑雖然不夠熱情親近,但物質方面盡她所能地善待紅姑,杜姑姑精神體魄皆萎靡,但心也是肉長的,經過這兩日的相處,紅姑倒願意跟珍卿說幾句話,她靜默地思考片刻,低啞的聲音顯得氣弱:「從不滿十七歲,一直到三十歲,從三十二歲到三十四,你是教會學校高材生,算算幾多年頭?」
紅姑的鄉音全都改變了,就是對著珍卿這」老鄉「說話,紅姑還是一直說江南的軟調調。聽說江平歷代都是風月界楷模,各地同業者都以模仿江平為榮耀,連外地的同行也願說江平話,更別說從別處拐到本地的人。
「姑姑將來病情痊癒,願意住在南邊,還是住在北邊?——姑姑請放心,不管你想住哪裡頭,我都給你買獨棟小院,雇兩個傭人侍候你老人家終老。」
神情游離的杜姑姑,驀然回頭睨著珍卿,冷笑著問:「你是文明開化的新學生,也怕我這樣的姑姑,會玷污杜氏的光鮮門楣?既然找到了我,何不送佛送到西,把我送回到老家去?」
珍卿看著她泛黃的渾濁雙眼,覺得她不恍惚麻木的時候,她眼裡閃現出驚痛和隱恨,看得人微微驚心,珍卿冷靜而坦誠地說:「姑姑回去我並無意見,但你勉強回去,祖父的固執你自然了解,他一定不會叫你好過。」
自從珍卿出人頭地後,杜太爺常念叨著「光宗耀祖」,還說著「祖宗積德,照應子孫」。杜太爺現在所擁有的體面尊嚴,他會像愛惜性命一樣愛惜著。別看杜太爺不著調,他心裡也有不能越的線。
話題中涉及杜太爺,紅姑陡然地面色赤紅。她的狀態怪誕而又突兀,像被點燃鬥志的喋血戰士,恨意森森地慘然冷笑:「我還怕他什麼,大不了同歸於盡!」
珍卿也無意勸解紅姑什麼,帶她回杜家莊著實太難,她回去必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給平靜的杜家莊引發新矛盾。珍卿確實沒辦法信口許諾,一面也覺得紅姑未必有這個勇氣。她覺得紅姑身心已受巨創,沒必要再回去自找麻煩。當然,她並不贊同杜太爺和族人的封建思想。可是就算做到大總統的份兒上,也不能世事盡如人意,必須要看清現實適當妥協。
紅姑的內病外傷需要馬上治療,她接壞的腿大約要動外科手術,珍卿覺得還是應當去海寧做這個手術。然而嘴上挺厲害的紅姑,說她不想被西醫看個光淨,她曉得江平一個極好的正骨醫生,綽號就叫「正骨張」,請那位老先生來給她看就好了。但紅姑身體還是太弱,最好養些時日再正骨。
珍卿對紅姑觀察得差不多,給北邊的杜教授發電報,簡單說偶然找到姑姑了,請他若無極端要緊之事,務必要來江州一趟。
珍卿把這事也告訴紅姑,她的反應倒很平淡,問她離家出走後,這一家子人後來的事情。珍卿撿著能講的說說。
三哥來江平後每天收發不少電報。有一天從外面回來,說偶遇經營古董字畫的葛繼英先生,熱情地送給三哥和珍卿一幅畫。
珍卿看三哥拆開畫的包裝紙,這是一個中幅的西洋油畫,畫面的構圖並不複雜:在一個大約是祭壇或宮殿的地方,畫面的上方有年輕的一男一女。男性頭戴月桂樹枝編的冠子,女人頭戴包巾身穿長裙。這兩個人都在搭弓射箭,他們腳底下倒伏著一些中箭的青年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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