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1頁
2023-09-14 11:40:51 作者: 老實頭兒的春天
穿透蘭芝常掛臉上的假笑,珍卿看到一個飽經滄桑的女人:她眼角的細紋在陽光下無所遁形,細看她那顴骨高得叫人心驚,撇開眼中閃爍的輕佻光芒,她的眼像深邃黑暗的深井,井中偶爾透露出的微光,讓人心裡有點刺痛。這一切,都與她那浮蕩的假笑形成對比。這也許會讓觀畫的人,願意探究畫中人背後的故事。
蘭枝算是另類的繆斯女神吧,珍卿覺得今天靈思泉涌,畫得比往日更流暢自如。等畫完一幅人物素描,珍卿已經飢腸轆轆。
這蘭枝也是頗有忍耐性,全程不但身體蚊絲不動,連浮在臉上的假笑也一直浮著。直到珍卿說聲「可以了」,她才坐起來喘口氣,坐著揉腰捶肩膀,過一會才站起來活動。
按照珍卿的老慣例,唐小娥付給蘭枝三毛錢。蘭枝喜滋滋地看了又看,珍而重之地揣進懷裡。
其實,珍卿未嘗不能給更多錢,但在花山寫生的還有他人,很多人不像她這麼闊綽,做事情還得講點規矩。
胖媽和唐小娥都催珍卿走,別墅里午飯一定早好了。蘭枝卻看著珍卿欲言又止,似乎還有什麼話沒說,胖媽嫌惡地瞪著她。唐小娥他們不叫她近前,蘭枝還是鼓起勇氣喊:「小姐,小姐……我女兒生得好俊,她也給你做模特兒,行不行?」
蘭枝早被生活磨去稜角,她真實的性情,不像面上那麼大大咧咧。珍卿回頭看這個女人,她站在濃密樹蔭的陰影下,面龐異常得暗淡蒼老——珍卿忽然感覺,她幾乎像個老婦人了。
想到這蘭枝兩小時一動不動,她不像珍卿畫的其他jì女,因為受夠了生活的苦難,對著珍卿也有許多牢騷不憤。珍卿想到她還是一位母親,不由心裡軟了一瞬,風輕雲淡地對她說一句:「明天帶她給我看看。」
這蘭枝按捺心裡的狂喜,屏氣凝神地看著珍卿離開。
蘭枝回到落腳的草棚子,女兒問她怎麼這麼晚才回,蘭枝憂心地打量女兒——這孩子衣裳太破了,臉和頭髮也髒兮兮,心不在焉地跟女兒:「囡囡,你不是一直想要張照相,照相是沒法照相,今天有個小姐找模特兒畫畫,你去給那小姐當模特兒。我請那小姐給你畫個相,就你是你的照相了。那小姐看著不難講話,就是她那聽差、女傭的可凶。囡囡,姆媽給你洗洗乾淨,你體體面面地出去見人。」
這蘭枝的女兒半大年紀,跟著母親一塊飽經風霜,小小年紀就懨懨無意趣。可畢竟是十來歲的小姑娘,聽說有機會畫一幅像,她心裡升起忐忑的憧憬。她往日不太理會她姆媽,今日她姆媽說什麼她都照辦。
第二天又來到那水塘邊上,蘭枝試探著向珍卿提出要求,說拿她們母女一塊當模特兒,只出一份模特錢就好,但得給她女兒留一張照相畫。
珍卿看蘭枝背後的小姑娘,她露出兩隻眼睛睇珍卿,眼睛裡有對這個世界的警惕。不被善待的孩子,就是這樣眼神躲閃,從來不敢正眼瞧人的。蘭枝說她女兒叫「嫚兒」。
珍卿在心內嘆氣,這孩子在後世是小升初的年紀,跟在出賣皮肉的媽媽身邊,顯而易見前途一片灰暗。
珍卿沒表現得太熱情,淡淡應了蘭枝的要求,但說只給她們母女畫一幅畫,因為時間不夠不想多畫。那母女兩個倒是真高興,壓根不在乎單畫還是合畫。
不過蘭枝母女也很奇怪,珍卿叫她們擺個自在的姿勢,她們折騰半天急得滿頭大汗,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姿勢。最後珍卿乾脆叫她們靠著大柳樹坐,各自望著方便看的方向。
珍卿感覺跟這母女有緣分,她們身上的衝突很鮮明,她今天也畫得順暢。她忽然意識到,剛才母女倆找不好姿勢,其實是找不到角色的歸屬。蘭枝做jì女輕賤慣了,她昨天擺給珍卿畫的姿勢,也像是平時逗引piáo客的,她做出來特別自然嫻熟——大約就是對這類姿勢自然嫻熟。可是對著她的年幼女兒,她覺得這類姿勢不自在,卻找不到更合適的姿勢,就像她並不曉得如何做母親一樣。
而這母女倆坐在柳樹下,下意識望向相反的方向,莫名給她們的親子關係,增添了濃重的悲劇意味。
珍卿畫好把肖像畫撕下,展示給蘭枝和她的嫚兒:「你們看,你們的樣子很漂亮,很有藝術感。」
胖媽把畫紙接過來,嫌惡地丟給蘭枝母女。蘭枝倒是不以為忤,只訝異地看這闊小姐。她一個姑娘家敢畫jì女不說,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態度,好像她面對的不是jì女,而是來串門的親戚街坊一樣。她看自己女兒畏手畏腳,真羨慕這純真富貴的嬌小姐。
那嫚兒如獲至寶地捧著畫,把蘭枝捏的一角畫紙掙掉,蘭枝堆著滿臉的熱笑,樣子看起來真誠些,神情閃爍地對珍卿說:「我們這下九流的賤人,與藝術有甚相干?小姐真是會甜人的心。」胖媽惱火地呵斥她:「我們小姐說話,你就老實聽著,哪兒有你說話的份兒!」
珍卿收拾好她的東西,看向遠處的青山綠水,聽著近處的溪聲鳥鳴,難得跟蘭枝多說兩句:「繪畫的藝術,包括明暗、線條、形狀、色彩,每人身上都有這些,所以,每個人都與藝術息息相關。你們在不同人的眼中,有不一樣的藝術感,這畫中是我眼中的你們。」
蘭枝不知該如何反應,她這等做皮肉生意的,被人亂罵賤人、biǎo子、母狗,難聽話倒是聽麻木了。這小姐冷不丁這麼好聲氣,又客氣地跟她們道別,蘭枝反覺得渾身不自在。嫚兒看著前簇後擁的珍卿,艷羨地在心裡想,她要是這家小姐多好呀。
<span>傳送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