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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4 11:40:51 作者: 老實頭兒的春天
珍卿後來才聽吳二姐說,這個滿臉橫肉的長官,在杜教授以前追過謝董事長,說不好是圖人還是圖錢,但最終敗給了好看的杜教授。怪不得珍卿覺得,那「長官」說「小白臉子」的時候,那語氣有點奇怪。哼,說誰是「小白臉子」呢,「小白臉子」是個人都能提嗎?!
那個副官「老三」招招手,那兩個形容狼狽的女子——叫秀月、秀嵐的,跟著他走到一邊。他拿出本子寫一行字,然後把紙撕下來遞給一個姑娘,又小聲跟她們嘀咕一陣。
這長官的兩輛軍車走了,是開往花山的方向。珍卿鬧不清是在幹什麼。
此地重新恢復了平靜,三哥態度較為冷淡,催促謝董事長等準備回家。
秀月、秀嵐她們卻止住哭,跟其他姊妹一起攏過來,跟珍卿和三哥認真行禮道謝。珍卿微微有點無措,抬頭去看三哥反應,發現他也拿出本子寫什麼,寫完撕下交給其中一個姑娘。態度不大熱絡地說:「若是想重新開始生活,就按照這個地址,到教堂辦的婦女救濟會;如果還想重操舊業,那就不用在意我的話。」
珍卿微微有一點驚訝,想三哥開著廠子和技校,為什麼不招她們去做女工呢?想想又覺得釋然了。這幫姑娘隨身帶著樂器,穿戴舉止也顯特別,想來是服務上流的高級jì女。雖然她們的職業被人輕賤,但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漫說她們的習性作派如何,她們肯定不習慣做工的。
上輩子的時空里,建國初期有大規模的jì女改造活動,首先給那些被改造者治療職業病,就是一筆相當不菲的支出,而且現在青黴素好像還沒運用,給jì女治病是痴人說夢。改造她們的身體已夠難,改造她們的思想、習性,更是難上加難。無產階級的戰士會同情jì女,設身處地為她們著想,忍受她們在不幸中形成的惡言惡行,忍受她們的無理取鬧。然而此時此地,什么女工願與jì女為伍?什麼師傅願給jì女做老師?
只說她在教會學校的同學,有人的生母就是jì女出身。富豪娶名jì做姨太太是時髦,讓她們過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大部分依然賤視她們。整個社會的認知是如此。
珍卿想這些的時候,謝董事長問這些姑娘打哪來,她們說是從應天過來的。政府開始禁娼以來,她們的鴇母多方打點,保留了營業執照,她們從市中心移到偏僻處,勉強維持了一陣,又從偏僻處移到郊野,可是前陣子管得更嚴,連郊野也住不下,有警察說她們無照營業,一下被罰去許多金錢財物。她們只好來海寧討生活,一路上被人辱罵欺負,好容巴到海寧城外頭,她們已經是身無分文,快有兩天不曾吃飯。
說著,這幫女人嚶嚶哭泣起來。珍卿在近處才注意到,她們衣裳髒污、頭髮蓬亂,漂亮的皮鞋也滿是泥灰。她們形容已能見出狼狽,不過她們的語言,還能看出一定修養。
珍卿看他們除了包袱,幾乎每個人都帶有樂器,琵琶、弦子、笛蕭、鼓板都有。
珍卿聽她們訴身世,謝董事長忽然笑著說:「此情此景,我倒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現在景致也好,諸位何不給我們演奏一曲呢?」
珍卿看著三哥和謝董事長,他們的反應都好平常,反倒她自己過於保守、反應過頭了。
那些姑娘聽著都不可思議,她們還不曾侍候過富貴人家的女眷,這位太太如此提議,她的家人會同意嗎?
三哥是男士不好說話,珍卿便笑著附和:「我倒也想看個新奇,既是自來靠本事吃飯,想必對著誰都不會怯陣,對嗎?」
這幫姑娘都不太敢搭話,風塵女子極難遇到良家姑娘,她們也不敢輕易跟人家搭訕。有那種家規森嚴的人家,姑娘的父兄會打上門來的。
那些女人漸漸止住哭泣,那個隱隱領頭的女人,擦乾眼淚向他們一家人行禮:「承蒙貴人不棄,小女名叫秀月,我等風塵中人,得貴人青眼相待,草野間略現薄技,盼不至有辱尊聽。」
亭內亭外的女人們,趕緊整飭衣裳梳籠頭髮,把放置一旁的樂器拿抱起來,琵琶女在最前面,其他人整齊地列在其後。
謝董事長鋪一張手絹,就那樣席地而坐了。其他人也有樣學樣。
這些女人的夏裝旗袍,原來大約也很斑斕多姿,現在已經髒污皺褶得不成體統;她們原來燙的頭髮,大約也很時髦,現在也是沒法入眼。她們的樣子很狼狽,但還努力展現優美姿態,她們先唱了首軟語綿綿的小曲,把人引到江南的溫柔水鄉。
頭回近距離看到這群人,珍卿的感受很奇妙。她固然與風塵同色,身上也許還有疾病,但並沒有常人談得那麼可怖。她們有種風塵氣的漂亮,在這落魄無著的時節,偶爾露出輕佻不屑的媚態,還有滿不在乎的厭世感——珍卿看到,那種靡艷底下無聲的絕望。
珍卿默默拿出速寫本,開始摹畫這些風塵客的群像。
過一會兒,這些女人變隊形換曲目。一個小巧玲瓏的女人,在笛簫牙板的伴奏中,開始演唱起崑曲的片段……
珍卿完成了一幅畫。眼見天際雲霞漫天,時間不早了。早前離開的王嫂剛才過來,把取的錢交給謝董事長,給每個表演者付了六塊大洋。
珍卿跟謝董事長笑言:「母親,她們自己不知道,我把她們當成模特用,母親若有餘錢,不妨多給她們三塊,替我先墊了模特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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