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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8 22:53:39 作者: 江行雲
墨氏藥鋪以低價賣出害人的藥丹,這是不可辯駁的事實,如今墨家人盡數身死,剩下一個墨沉霜,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鎮上眾人泄憤的對象。況且他是墨家嫡長子,從前眾人叫的那一聲聲「墨大少」,如今都成為了他需要子償父債的理由和證據。
雪中送炭難得,落井下石常有。
人群推搡,墨沉霜目不斜視地走過。有人對他側邊啐了口,道:「擺什麼架子,畜生養的東西!」
墨沉霜沒有回頭,在一片附和聲中停在自家的藥鋪前。三月前的墨氏藥堂已經清空,地契被燒了再不作數,門匾也被砸了下來,斜放在一邊,如今所見只一片亂墟而已。他抬起頭看了看,一隻沒有提字的燈籠在風中晃動,既應了這冷秋的景,也應和年輕人孤獨一身的心境。
他垂眸,盯到了那匾上的墨字,忽地被人從背後一撞。墨沉霜沒有撤步,回頭見是兩人扛著塊木,大概是新梁。
「讓開!」前面這人沖得很,見是墨沉霜又諷刺道:「還當這是你家的嗎?」
他和墨沉霜對視,誰知這年輕人眼裡都是漆黑。這顏色深不見底,沒有憤怒和怨毒,只是冰冷,竟讓他不寒而慄。
「我說,讓開!」這人又重複了一遍,像是在找時才還氣沖斗牛的勁兒,鼓足氣道:「這裡已經被曲家買下來,要改成布莊的店面,你還不知道麼?」
墨沉霜還真不知道,他靜默了片刻,側身讓開了道路。扛著木材的人往裡進,紛雜的腳步踩過台階,那是他再也沒資格邁上的一級。
他離開藥鋪,轉身時卻被人指在了鼻尖。眼前的婦人只到他的胸口,神情卻怒恨交雜,還沒開口先紅了眼。
「你,就是你,你爹......」她言辭混亂,淚已浸了鬢。墨沉霜看著那斑白的發被濡濕,莫名有些出神。
婦人盯著墨沉霜,淚眼裡映出年輕人面無表情的模樣。她顫聲道:「你爹!他賣害人的藥!可憐我兒,就是吃了那補藥,一病不起!在......兩日前......」
她說不出死這個字,但在場的都能明白。她伸手去拽墨沉霜的領口,踉蹌間幾乎摔倒,旁邊有人來攙扶,同樣對墨沉霜怒目而視。婦人的哭罵聲讓墨沉霜眉心生疼,儘管他並沒有反感。他甚至自虐般地傾了身,像是要朝那聲源更近一點。
這一幕在這位婦人幾乎昏厥時結束,墨沉霜一直保持緘默。賠禮請罪的話就在喉間,他嘴唇翕動,卻沒能說出來。他在人群逐漸散開時離開,快速地拐過街角,無聲地逃離,最終停在墨宅前面。
封條還在,沉重的鐵鎖堆積落灰,擋住了他回家的腳步。曾經不加珍惜的唾手可得變成了今日的遙不可及,他在這樣的咫尺天涯間生出了一股怒意,無處可躲,無處發泄。
他坐到階前,背對家門,面向大街。才過午時的秋日很強烈,屋檐落下陰影,將他籠罩其中。那陽光就在眼前,他靜坐了許久,也沒有伸手觸碰一下。
墨沉霜歸家時已是日落後,溫緒之正在做飯。墨沉霜進到廚房,也不解釋,就站邊上幫忙。等菜都上了桌他卻不用,有話要說的樣子。
「溫先生,」他的手指蜷縮,跟匯報似的道,「我今日去了趟藥鋪,還有墨宅。」
溫緒之點頭,扶著茶盞的手指被熱得微紅。墨沉霜垂眸看著,道:「鎮上還有多人病著。」
病著的原因不言而喻,溫緒之沒有問,只又點了點頭。他的神色很平靜,在等著墨沉霜說下去。
「墨揖山為死了的那些人償了命,可還有人活著。」墨沉霜不與他對視,緩緩道:「我也還活著。」
他沉重地呼吸了一下,道:「我爹欠下的債我來還,我會找藥師將那藥丹好好看看,給那些病了死了的人家銀錢,還有我爹欠下的那些債。」
銀錢兩個字被他說得輕巧,但溫緒之和他自己都知道,墨沉霜現在最沒有的就是錢。墨揖山生前的生意做得不小,但他一倒,剩下的就都是債,墨沉霜若真的擔起這事,要還的多了去了,藥鋪里的藥師和夥計的工錢還欠著,以及已經收了的外省貨款,這些都要壓下來。
可墨沉霜沒有錢,離開溫緒之,他甚至連住的地方也沒有。
然而溫緒之沒提這事,年輕人的脊梁骨不需要他來戳點,墨沉霜勢必要走出去。他起身,從靠近廚房的櫃裡拿出了個小盒子,放到墨沉霜手邊。
「你給我時也不曾想到會派上如此的用場,」他垂著睫遮擋眸光,「想來藥師那邊可以用得上。」
墨沉霜打開,見正是自己帶給溫緒之的那顆藥丹。那時他還不知這東西能吃死人,只覺得是好的,想著給溫先生帶。燭火跳躍,模糊了神色,墨沉霜將那盒子關上,只覺得慶幸。
他道:「謝謝。」
「不必客氣。」溫緒之還看著那藥盒,道:「鎮上人說些什麼,都莫要太過往心上去。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還年輕。」
「嗯,」墨沉霜看溫緒之,道,「我記住了。」
「你父親一朝行差,既然功過不能相抵,你就不能忘記他先前的好。」溫緒之看了看燭火,和墨沉霜對視,道:「他與兩個九黎寨的生意都是真材實料拼出來的,而玄疆眼下正需草藥。事情總會過去,你要向前看。」
他不會明說,但玄疆的互市和生意都在扈紹陵治下,此事墨沉霜是知道的。他點點頭,又道了聲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