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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8 22:53:39 作者: 江行雲
溫緒之知道這不是墨沉霜原本說的話,所以他並沒有說「不客氣」,只是在雨里看著墨沉霜。墨沉霜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年輕人的側臉剛硬,牙關咬緊了又鬆開。
溫緒之最終挪開了眼,看進遠處。那風雨晦明間可見濃蔭綠樹,天邊的山峰淡廓隱約。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緩緩嘆息,道:「說起來也巧,我父親在京都斬首示眾時,也下了場雨。」
第30章 舊事
溫緒之將傘向墨沉霜那邊偏了偏,雨水迎面而來,沾到了溫緒之的面。他半眯著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的雨中,京都特有的繁華和潑天富貴重現眼前,他有些冷。
那一天溫緒之破天荒穿了錦袍,站在城南某條街的拐角處,離刑場不遠。身邊人議論聲不加掩飾,他聽到了,大多都是「活該」二字。溫緒之低頭抿了笑,覺得這話說得沒錯。
今日要問斬的是大乘內閣閣員,兼任戶部尚書的周秉旭。此人聯合司禮監貪墨,私挖礦產抬收礦稅,殘榨百姓,這是要株連九族的罪。
沒人知道,周秉旭是溫緒之的生父,說是滅族,其實還是留了後。更沒人知道,就是溫緒之親手收集證據,將周秉旭送上的囚車。
溫緒之的母親是周家的第六房小妾,原在南霄做樂娘。那會兒周秉旭任南霄巡撫,尋歡作樂時看中了人,給了妓館的媽媽幾吊銀錢,也不管那女子是賣藝不賣身,就這麼把人納回了家。這女子性烈,被周秉旭毒打了幾次,到了懷孕時人也已經半瘋。
周家重嫡庶,溫緒之七歲前沒出過他小娘的院子,高門大戶里也有溫飽問題,府中上下甚至都要忘記了他這號人。他娘親會彈琴,還會讀書寫字,清醒時還是位稱職的母親,就這麼教他。可瘋病一上來就不認人,倒也不哭不鬧,就披頭散髮地坐著,目光無神。她總緊摟著溫緒之,念叨著「報仇」兩個字。
溫緒之那會兒還不懂得什麼是仇,先記住了還報兩個字。
周秉旭喜歡毒打妻妾兒女,溫緒之的娘自然也不例外,正好是個瘋子,活得像是周府人人都可以欺辱的狗。溫緒之的母親終於不堪其擾,在一日清醒時帶著溫緒之逃了出去。說來可笑,兩人鑽的就是狗洞。
離開周府後溫母愈加瘋癲,攜子出逃像是用盡了她的心力。溫緒之改隨母姓,在書肆找了份抄寫的活兒,才不大點兒的孩子,就這麼渾渾噩噩了段時間。直到遇見徐瀚誠,入了翰林,才算是重見光明。他讀書是為了報復,他要將周秉旭拉下來,萬劫不復。
他這麼想,也做到了。
他成為大乘首位三元榜首,享數萬學子先生敬仰,隨筆寫的文章也能震一震朝堂。周秉旭自是知道,幾次要求他回周家認祖歸宗,但溫緒之都拒絕了。那是屬於年輕人的傲骨,不彎不折,他溫緒之有的是真本事,不會向任何人低頭。
他不僅不回周家,還全心輔佐當年尚是楚王的天鴻帝,收集證據刑訊逼供,將周秉旭和司禮監一派盡數堙滅。落雨時他撐開了傘,抬高傘沿,目不轉睛地看著刑場。
周秉旭和其他人的臉他並沒有看清,又或者是看清了而後快速地忘記,總之今日的溫緒之已經回憶不起。他只記得那重刀落下時的冷光和切割下人頭顱的聲響,鮮血噴頸而出,那頭顱滾出去,屍身軟倒,血汩汩地匯入雨中,黏稠的一片。
想像中的喜悅並沒有到來,他甚至牽扯不動嘴角,擺不出一個微笑。他只感到巨大的沉重的空洞,然後反覆地看見那一日的刑場,在夜晚,在夢裡。目睹那一切的痛苦折麽著他,所以他擋住墨沉霜的眼睛,試圖給年輕人一個清明的前程。
「周秉旭去後,沒有幾日,」溫緒之還看著雨,只側過身對墨沉霜道,「我娘就去了。」
今日的溫先生似乎已經放下了那一段經歷,他甚至可以在此時微笑,道:「她沒有了什麼清醒的時候,我將周秉旭的死訊告訴她,她也只是看著我,不住地流淚。」
他抿嘴,神色有些疲憊。墨沉霜和他一起看著雨,問:「然後呢?」
「然後,」溫緒之笑意不減,道,「我做完了該做的,離開了京都。」
墨沉霜想起扈紹陵所說的,溫先生喜歡山水天地。的確,他身側的這個人青衫飄薄,在天地間毫無憂慮,墨沉霜很難想像他在朝上為權力或者金錢謀算的樣子。
他道:「溫先生不喜歡朝堂,也不適合朝堂。」
「嗯,」溫緒之側目看他,輕輕笑道,「正是如此。」
「那麼,」墨沉霜低聲像是自問,「溫先生喜歡什麼?」
這一句被雨聲覆蓋,墨沉霜本沒有期待回應,不想溫緒之竟聽到了。他想了想,緩聲念了辭,道:「情必有所寄,不如寄情於卉木,不如寄情於書畫[1]。」
清澈輕緩的聲和著雨聲,有種隱約的空靈感。墨沉霜抓著韁繩的手緊了一瞬,沉默了許久,最終輕聲問:「溫先生,就不喜歡別的了嗎?」
「別的?」溫緒之的手在寬袖的遮掩下蜷了起來,他在墨沉霜沒有看著他時沉重地呼吸了幾下,道:「能暢遊天地已經不容易。」
「嗯,」墨沉霜道,「溫先生說的是。」
馬車跑出泥濘的鄉間道,大路平坦,瑤城就在不遠處。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偶爾的顛簸也不能讓他們肩頭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