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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4 06:31:49 作者: 山河不倦
從那以後,祝氏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變故頻生,兵權被收,最後只留下一個沒有實權的國公爵位。
這麼一想,他還真是挺煞的。
只可惜克的都是祝家的人,沒克到他的皇帝爹。
祝珩遺憾地搖搖頭,揮退宮人,獨自進了宮殿。
這一處行宮修建時引了溫泉,宮殿內有一條長廊,一直通向溫泉池,沿途霧氣熏蒸,又悶又濕。
祝珩扯開衣領,感覺胸腔里的冰被熱騰騰的霧氣蒸開,連呼吸都順利了幾分。
他身子嬌貴,受不了寒也受不了熱,在溫泉池邊站了一會兒,胸膛就泛起大片猩紅的斑紋,看上去就像被潑了一身的血。
宮殿裡點了燈,明晃晃的。
祝珩低頭看了半晌,眸光暗沉,默默合攏了衣袍。
祝珩認床,這一夜沒怎麼睡,接二連三做了好幾個夢,一會兒夢到老和尚教自己念經,一會兒夢到騙小孩的傳家寶,到最後又夢到南秦戰敗,宮裡來人要拿他這個不祥之人祭天……
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灰濛濛的月光從窗稜縫隙透進來,門外立著一道人影。
祝珩下意識繃緊身子,片刻後又放鬆下來:「楚戎,準備一下,我要洗漱。」
那道人影動了動:「是。」
祝珩坐起身,提著衣領看了看,胸口處的痕跡已經褪下去了。
他不是個會對別人好的人,昨晚根本忘了要安置楚戎。
熱水打來,祝珩洗漱完又窩上了床:「你也休息一下吧。」
楚戎想說不用,但一張嘴就打了個哈欠,訕訕地退到了外殿。
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
祝珩掐著指節算了算,楚戎今年才十三。
他十三的時候在做什麼?
祝珩鮮少回憶過去,半天才從自己乏善可陳的歲月里找出一件有記憶點的事——花神節。
那段時間他迷上了話本,晚上偷溜出佛寺,正好遇上大都的花神節,他挽了髮髻,用薄紗蒙面,扮成了女兒家。
花神節是南秦獨有的風俗,用以祭拜花神,家家戶戶都會點上花燈,徹夜歡歌曼舞。
在花神節上,男子可邀請自己心儀的姑娘同游,在花神祠求一盞寫著兩人名姓的花燈,便可以長相廝守。
祝珩被人潮推搡著走過長街,胸腔里灌滿了冷冽卻新鮮的空氣,他扶著欄杆咳了好一陣子,才將悶在身體裡的香灰都咳了出去。
原來佛寺外的世界如此快活。
為防被認出來,祝珩攏緊了面紗,一路上都低垂著眉眼,直到隨著一群女子登上無比熱鬧的高樓,他才恍然驚覺,自己似乎來錯了地方。
樓下擠滿了人,大多是男人,搖曳的花燈懸掛在樓閣之上,在夜色中連成了一片燈火人間。
這裡是花神祠。
花神祠。
痴男怨女們求花燈,祈姻緣的地方。
他慌忙下樓,還剩五六級台階的時候,面紗突然被風吹掉,在夜色中飄下樓,擦著花燈落到了一個人臉上。
那人抬眼看來,隔著薄紗,頭髮亂糟糟地堆在腦後,像吸飽了日光的絨線團,燦爛輝煌。
南秦的花神節遠近聞名,每逢此時,鄰近的東昭、迦蘭、西梁、北域……都會有異族人前來大都遊玩。
「你,不我你的……」
孩童嗓音,笨拙錯亂的語序,原來是個不會說南秦話的小異族。
祝珩定了定心神,三步並兩步跳下台階,躲在昏暗的陰影中。
踩到地上才發現,小異族還沒他高,瘦得皮包骨頭,祝珩估摸著他才七八歲。
小異族緊緊攥著面紗,咿咿呀呀地叫嚷著,吐出來的話音模糊又古怪,許是見祝珩沒有反應,他又用手比划起來。
祝珩有點想笑,指指自己的耳朵,搖搖頭:「我聽不懂。」
小異族有一雙很特殊的眼睛,眼窩深陷,睫毛很長,在燭火的映照下,那雙眼睛如星如墨,讓祝珩想起佛寺里的狸花貓。
狸花貓很活潑,常常去山下玩,後來被山下的小孩抓住,打折了一條腿,整日懨懨的臥在佛像下,圓溜溜的眼睛不復生氣,沒多久就死了。
小異族脖子和手腕上都戴著項圈,祝珩認識,那是用在奴隸身上的。
或許再過不久,這個小異族也會像狸花貓一樣死去。
祝珩扶著欄杆,咳得撕心裂肺。
小異族瞪大了眼睛,本來臉上就沒有肉,這樣一瞪眼睛更大了,裡面盈滿了擔憂。
除了老和尚和祝子熹,祝珩第一次在別人眼裡看到擔憂,他忽然有些想笑,誰知嘴角還沒揚起來,就咳出了一口血。
小異族嚇呆了,貓兒眼顫了顫,祝珩微微彎下腰,抽出了小異族手裡的面紗。
祝珩骨子裡要強,不願讓人看到狼狽的一面,他忍著胸口炸裂的痛意,用面紗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擠出一絲風輕雲淡的笑。
話本子中毒,他那時是怎麼說的來著?
「奴家失手,官人莫怪。」
像個嬌滴滴的姑娘家,不小心將手帕遺失,跟人道歉。
祝珩閉了閉眼,之後他發了一場高熱,翻來覆去燒了三天三夜,那場高熱幾乎要了他的命,醒來後他連小異族的臉都記不起來,只那一句「奴家失手,官人莫怪」記得清楚。
直到現在他都不能完全確定,那究竟是真實經歷過的事,還是他因為話本做的一場荒唐大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