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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8 22:47:01 作者: Cogito
他睜大眼,一時失措,接著傾身,抬手捧住我的臉頰,溫聲安慰道:「阿玦莫傷心,一具皮囊而已,不足為道。」
如今的我,當然明白髮生了什麼。他倒沒騙我,他暫棲於凡人之軀,妄用靈力,受到反噬,五感逐一磨滅,確非天譴,純屬自作自受。
晏懷冰笑道,「本以為修道數百年,早已斷絕七情六慾,聲色不足以亂心智,待到又瞎又聾,方覺整個世界空寂如一座地牢,永世不得超脫。」
他道:「你那時問我何苦,我其實也說不清。王朝興衰,江山更迭,於我等修仙者而言,不過是光陰一箭。」他微微一笑,「然而臨水觀花久了,也不免生憐。說到底,是我不忍看你難過。」
我道:「你弄成那副鬼樣子,我才難過得要死。」
他睫毛微顫,喟然道:「當日你哭個不停,淚水淌過我的手心,我才親身體會到,原來人難過時,心是會痛的。」
「那你以後不許再害我傷心了。」我沉浸在太子玦十六歲的記憶中,語氣也不禁變得幼稚霸道。
他彎彎笑眼,眼中波光瀲灩,讓人看不分明。
在那以後,我無法忍受璟離開我的視線,批閱奏章時也將他抱於膝上,不時撫摸。他闔著雙眸,多半時間都在我懷中昏睡。醒後窮極無聊,或是抓著我的手指把玩;或是鼻尖對著鼻尖,感受呼吸交匯;甚或是將唇貼在我的鎖骨,輕輕吮咬,一派無邪,卻教我好生難熬。
雪停後,我拉他去御花園散步。他冷得直跺腳,精神卻好了許多。我牽著他的手,覆上一蓬新雪,撥開其下的山茶花。他碰了碰,飛快縮回手,仿佛那不是花,而是只小刺蝟,過了會,又輕輕撫弄花瓣,「是什麼花啊?好軟……」
壞得不能再壞的日子裡,仍有這樣一星半點的歡喜。
然而時代的狂瀾才剛剛掀起。
晏懷冰憐道:「你是雄才大略的英主,偏偏生在,無力挽天傾。還未等過年,中原起無數義軍,四起割據作亂,江山徹底崩頹。你的父皇不願背上亡國罵名,倉皇傳位於你,自個兒南幸,留你死守國都……」
國破那日,我立於城上,見城外轟轟乾坤動,數萬鐵騎爭馳,箭如流火;城內濃煙滾滾,官匪混作一氣,入宅燒殺擄掠,百姓哭聲大作。
或是因為雪光太過耀目,或是幾夜未眠的緣故,我忽然感到目眩,力不能支,單膝跪倒。敵軍見城頭再無一人,便停下了炮擊,天地一時俱靜,大片禿鷲盤旋而至,啃食起將士屍體。
滾,滾!我喉嚨嘶啞,喊也喊不出,胡亂揮著劍,試圖趕跑它們。黑潮起起落落,恍若我徒勞的一輩子,誰也護不住,誰也救不了。滿心茫然之時,抬目望去,卻見長空無雲,一川江水伏在天邊,靜謐閃光著,流經萬古。
天行無常,人力有窮。甫一生起這念頭,竟感到解脫,心裡空蕩蕩的,攀上城垛,待要縱身跳下,卻被一縷執念勾纏,不願就這麼死了。
拋卻了芸芸眾生,還是忘不了他。
我早已派遣近衛護送璟離開,此時被一種預感驅使著,卸去染血甲冑,縱馬疾馳於宮禁,金巒重疊明滅,四下空無一人,耳畔風聲烈烈,我的心臟劇烈跳動,從未如此失態,卻也從未如此快意。
我從小便知自己是未來的天下主,承眷命,牧蒼生,行聖人之法,不應貪歡縱慾,更不應兄弟相奸。但人之將死,去它媽的綱常。
我推開殿門,大風擁雪而入,無數羅帷飄飛,他坐於案前,眉眼沉靜,似已等候餘生。我心眼酸澀,一把抓住他的手,匆匆寫下愛字,可那字筆畫實在太多,我的字又張狂,才寫了半截,便沒地方了,像我一直以來的書信,藏頭露尾。
他仰起頭,虛茫茫的眼睛慣性地「看」向我,神情很乖,等我的解釋。我有千言萬語,而愛字太空泛。我愛他,並非兄弟之情、君臣之誼。
我不再多言,一把攬過他的腰,戰慄著吻住他,懷著死別的決心。他先是渾身僵硬,隨即同樣熱烈、同樣笨拙地回吻。
風雨如晦,烽火連綿,宮廊的最深處,羅帷如豐盈的牡丹,一重重吹落,再閉合,將我們淹沒在天旋地轉的情慾里。他攀附在我身上,仿佛初生於世的小獸,聽不見看不到,仍能感受,耳鬢廝磨的溫存、唇舌勾纏的淫靡,還有堅實溫暖的懷抱……就連疼痛,也帶來別樣新奇的刺激。
正自意亂神迷,我眼前一黑,所有記憶到此為止。
只聽晏懷冰悠悠道:「然後我就將你敲暈帶走了。」
「……」
「否則當真看你去送死麼?」他斯斯文文說著狠話,「起先我不明白,天尊為何令你投生皇家。帝王六根不淨,大多貪圖長生,卻是最無仙緣。未曾想祂竟是要叫你先享盡人間榮華富貴,再做了眾叛親離的亡國之君,見眾生如火宅不可施救,方能成就至高一等的無情道。」
隔著百年,我又見到那日的戰火與血光,聽到廝吼與悲泣,原來這生靈塗炭,只是為了煉我的一顆道心。
天地賭一擲,蒼生又何罪?
「我本該放任你自絕於城頭,待你心灰意冷之時,再點化你入道,一場大戲就此完滿落幕。」他語帶淡淡譏諷,「我雖無法逆轉天命,卻動了個小手腳,洗去了你作為昭太子時的記憶,如此一來,你的心性未受摧折,依舊是個有情有義的少年郎,由此便生出許多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