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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8 22:47:01 作者: Cogito
說著匆匆下榻,為我解下披風,撣落髮鬢霜雪,牽著我上榻。七長八短地拿被子將我裹住,發覺我握持長劍的手冰涼,又攏入自己的懷中,不住摩挲。我方結束朝議,因賑災一事通宵未睡,呆呆地任他施為,渾身說不清的酥麻,原來被人心疼,是這種滋味。
「下這麼大的雪,還過來做什麼啊?」他對我說話時,常壓著聲音,切切的溫軟。我想起曾偷讀過的一句詩,妝罷低聲問夫婿,被他氣息拂過的耳朵就熱了起來,腦袋也不轉了,脫口而出:「想你了。」
隨即一時僵住,怕他覺出我的心意。然而他只是他輕柔撫摸我的頭髮,「睡一會吧。」
我嗯了聲,臉還有些燙,往他懷裡又湊了湊,將頭埋進他的頸窩,深吸一口氣息,頓感安心,困意上涌。滴漏似乎也被凍住了,天地間唯有極細微的落雪聲,昏昏然不知過了多久,他小心地抽身,我一把扣住他的腰,悶聲道:「不許走。」
他似乎想解釋什麼,最終只是一哂:「我不走。」
我將他摟得更緊,深覺他的體量是如此纖薄,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斷。我恨不能將他變小,然後貼著心口收納,隨時伸手摸一摸,低頭親一親。然而我的十步之內便是流血的王座,我又怎麼捨得他犯險?
「我將去信明國平亂,開春時才能回帝都。你要給我寫信,一天一封,寫完交給徐大伴。」我想了想,寬宏道,「如果哪天漏了,第二天補上即可。」
他忍俊不禁,「一天一封,我省得。」又好奇道:「那你會給我回信麼?」
「手頭有筆就寫。」我肅然承諾。
他靜了靜,含笑垂眼,「好,我等你。」
待到信明國的桃花落盡,我還是沒能回到他身邊。信每天都寫,當成遺書寫,長篇累牘記些南國風物,再仔細問他的咳疾好些了麼,初夏入夜不可貪涼。一頁紙快沒位置了,才代過一句思君不見君,仿佛那只是無足輕重的客套話。寫完裝進鐵匣,壘了厚厚一沓,待城破之日,一名死士若能突圍,會交至他手中。
所謂的叛亂,根本就是調虎離山之計。據傳國師慧眼如炬,早已識破我乃是一條黑蟒精,上至氣候異常,下至君父陽痿,都是被我這孽畜所害,故而將我發配邊疆後,火速改立了一名年幼皇子,並命我自裁以謝天下,否則必要將我打回原形,死得更加難看。
我自然不肯引頸受戮,正要班師回朝,卻被另幾路大軍包圍,扣上一頂抗命謀逆的帽子,轉眼把天條王法犯了個遍。我據守長樂關,如是四十日,眼看彈盡糧絕,叛軍倏爾退去,使節只道新國師已為我翻案,原來那老國師才是黃鼠狼變的,竟敢污衊真龍,當場挨了天罰。
我素來不信玄虛,然而九道天雷做不了假。不知這新國師是何方妖……神聖,又為何出手相助?據線人回報,新國師乃是仙人下凡,一身閃閃金光,等閒望之即被刺瞎雙眼。國師有好生之德,以輕紗覆面,平日深居簡出,連姓名都不曾通傳。
花活那麼多,不像個正經仙,像掩人耳目的通緝犯。
終於返京,直入東宮,遍尋不見璟,心急如焚召問宮人,竟無人能說清他的蹤跡,仿佛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了。忽聞國師求見,我心中隱有預感,便見一人輕袍緩帶,天青色冪籬曳地,飄然而至,不染纖塵。
我罵了聲操蛋,大步上前,一把扯掉他的面紗,果然是我的璟。
他眨了眨眼,「阿玦竟敢掀我的蓋頭,不怕瞎眼麼?」
他雖然開著玩笑,神色卻難得忐忑,似在等待我的反應。
我的反應是雷霆暴怒,「到底誰瞎了?你的眼睛怎麼看不見了?」
他聞言一怔,旋即露出驚奇的笑容,「你是怎麼發現的,我們才剛見面啊。」
他那事不關己的語氣令我更加痛苦,他對自己著實殘酷。我頹然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晏懷冰道:「當年你那麼欲言又止,實在吊人胃口。我雖不能視物,仍能感知周遭靈氣,舉止應當與常人無異,怎會一見面就露餡的?」
我望進他墨玉般清明的眼裡,竟感到失而復得的深深慶幸,輕嘆一聲,「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我的。」
那麼柔和凝注,滿心滿眼都是我;盲後卻空茫如泥胎,全無光彩。
要是連這差別都看不出,那我才是睜眼瞎。
我疑心他之所以失明,是為我施展禁術所受的天譴,他含笑否認,笑容譏誚,「天譴麼?我和你一樣,不信那玩意。」
然而那一年,真是天要亡大昭。
入夏,大旱兩月,官吏強征賦稅,焰蓮教趁勢而起,糾集流民,竟達百萬眾,北上帝都,太子率軍拒敵,國師登壇作法,天降甘霖,其亂漸止。
這一次,璟失去了嗅根。
隨後他以味覺為代價,平息了初秋時的瘟疫;隆冬之際,青川解凍,昭朝水軍奇襲蠻族,他徹底失聰。
我轉戰南北三千里,時常詫異自己的好運,這幾場大難,皆是能亡國的。等到終於回京,發覺真相,他已不聞不聽不見,端坐於三千燈火之下,廣袖重疊鋪展,華嚴莊重,恰如一尊神像,由死木雕成。
我與他相對而坐,他依舊和顏悅色,靜待我的質問。我用力攥住他的手腕,他為之瑟縮。我心想:好嘛,還知道痛。攤開他的掌心,想要寫些什麼,淚珠先大滴大滴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