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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8 22:47:01 作者: Cogito
徘徊七天七夜後,那少年從林中撲入他懷中,滿臉淚水。他亦哽咽道,你為什麼不要我?那少年道,怕郎也變成那些惡人,捉了自己當爐鼎。如今知道你沒變化,還願意在一塊。他卻道,此誠宗門存亡之秋,我身為首座大弟子,不可趨避之。那少年回答,郎去哪兒,我去哪兒。
「我父親攜他回了宗門,只道他是自己流落於人間時所娶的妻子,名叫阿瑤。掌門師尊一眼就看出這又痴又啞的少年乃是魅靈化形,誰讓魅靈長得都大差不差,按我從霧中所習得的科學知識,無性生殖便是如此,雖有千千萬萬個生靈,都是從一個母體模子裡分裂出的。」
「因那魅靈於父親有救命之恩,因果糾纏甚深,若是橫加阻攔,反成心結,損壞道行,所以師尊不僅放任,還幫忙掩飾----我父親原居於寒雲主峰,人多眼雜來來往往,他特撥了一座小山包,供他們隱居。」
那山丘未有人跡,荒涼無比,晏清玉卻歡喜道,我與阿瑤名字里各有一個玉,這小山不若便叫連壁峰,咱倆從此就在這兒安家啦。他二人在溪邊搭了座小茅屋,任由野草閒花叢生,又尋一處平地,種下桃千樹,不過三年便雲蒸霞蔚。
晏懷冰感慨地環顧四周,「桃樹壽命不過百年,如今已歷七百年。何止我從未見過父母,便是眼前這些桃樹,也並非當年他們手栽的。然而年年歲歲花相似,想來他們定然曾在這麼一個晴好春日攜手看花,眠於微風中。」
他想起什麼,忽然嗤笑一聲,「掌門師尊過兩千歲大壽那回,不小心喝多了,將我認作父親,很是說了些掏心窩的話。這老頭向來覺得魅靈就是個玩意,和硯台鸚哥一般,逗樂取用也就罷了,怎配為妻?好在魅靈至多活二十載,修道者壽數千千萬萬,魅靈的一生,不過是晏清玉的一瞬,千載萬載後,再刻骨銘心的愛情,哪怕還未忘卻,也已淪為前塵往事;況乎男子薄倖,莫說二十年了,指不定沒兩年便厭了棄了,姑且隨他去。」
「後來老頭一把鼻涕一把淚,鄉音都冒了出來,額真的錯咧,沒想到恁竟是個痴情種子……」
我情知不該笑,可還是忍不住笑了笑。他見我笑,也彎彎眼睛。老謀深算如他,這麼眯起眼笑,竟十分純真。不知他這笑法,是像他爹多些,還是像他娘多些。
他閒閒道:「其實我爹一向準備與娘同死,不料就在阿瑤將要化風化雲的最後一年,竟懷孕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魅靈本是無性繁殖,不可能胎生。儘管他一力隱瞞,還是被師尊察覺,立即斷定魅靈肚中是個魔種,拔劍便要斬殺。晏清玉苦苦跪求無果,竟和恩師對劍,傷了老頭後,帶著阿瑤叛出師門,逃往人間。師尊大怒之餘,不願家醜外揚,只秘密派遣謝師兄下山追緝。」
「謝師兄找到我父母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無從得知。我方才所述種種細節,大多出自我父親的筆記,人之將死,自然無法再記錄。我只知謝師兄殺了我父母,將襁褓中的我帶回了山。」
「沈師姐同我說過,謝師兄入門時,師尊正在閉死關,我父親身為大師兄,代師傳業,一教就是三百年。姓謝的年方十六,修為不過築基,真氣尚不能護體,每夜被凍得半死,通宵打坐運功發熱。我父親發覺後,縫了一床厚褥與他,他冷冷拒絕道,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此為大道之試煉也。我父親摸摸他的腦袋,笑道,你這麼整夜整夜不睡覺,耽誤了白日修行才是得不償失。他這才肯收下。」
我心想,岳父脾氣是好,換做是我,唯有「有病」二字相贈。
晏懷冰淡淡一笑,「世人皆道謝劍尊無情無愛,其實我倒覺得,他的心或許還是肉長的。否則也不會帶回我父的筆記,還有我娘死時緊攥在手心的一枚鵝卵石,暗中放置於老宅中,使我最終了解自身身世。」
我心口忽然一顫,「師尊送我的那枚劍墜,可是……」
他微微點頭,「便是那枚石頭,我知它並非何等珍寶,但於我而言,卻是天上地下,只此一個。」
我心想,還好要回來了。
他道,「我同你一般,曾多年滯於劍意,得見先父遺書之後,方才有所頓悟。」
他的劍意是「只爭朝夕」,一聽便覺不太吉利。舉凡世間有情人發誓,恨不能山無棱天地絕,縱知虛幻不可及,不過盼著長相守罷了。只爭朝夕,不免給人以沒幾天好日子可過的印象。
然則今日聽聞他父母故事,我竟覺得,人這一生,有那麼幾天好日子,已是難得,值得拼死守護。
「殺父殺母之血仇,我應該恨他,恨師尊。然則,他們於我亦有教養大恩。」
「師尊當年留我活口,是為了弄明白,我究竟是個什麼品種的妖孽。我五歲前被關在籠中,受針扎火烤,時不時灌各種丹藥,便如煉製靈獸一般,受盡酷刑。忽有一日見了光明,穿起華麗衣裳,飲食日用無一不精美,洗漱都有童子伺候,又延請先生開蒙習字,儼然成了大少爺。」
「趁師尊喝醉那回,我問他為何發了善念。他道,查了這麼多年,也沒查出我如何邪祟,又見我眉眼長得越來越像大徒弟,胡亂喊著阿爸阿媽痛痛,當真是個人類幼兒,終究於心不忍。放我出來後,更想著要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