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定一百三十六

    設定一百三十六HappySweetheart’sDay（七）

    單子魏做了一個短暫而壓抑的夢。

    夢裡的他猶如在看一場第一人稱的電影,主人公平躺在床上，口鼻四肢插著管子。他的腦海里仿佛裝載了一個意識字幕，呈現著主人公的所思所想。

    我怎麼了……？

    他想要睜開眼睛,肢體卻壞死般毫無動靜,只能在一片黑暗裡聆聽約是隔了一個房間、模模糊糊的對話。

    [……出血……顱……損傷……意識障礙嚴重,需要靠呼吸機維持生命。我們已經竭力搶救了，他的情況還是沒有好轉，已經逐漸出現反射減弱和交叉性癱瘓,預後不容樂觀,極有可能進入不可逆性深度昏迷……]

    醫生。單子魏很快就意識到那個聲音的身份，他聽著醫生遺憾地下達病危通知，一下子就明白病危通知的主角是自己。

    我要死了……？

    深海般的恐懼淹沒了單子魏,這是生物刻在基因里最根本的恐怖。他本能地想要呼救,卻連張嘴的能力都沒有。

    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

    只有單子魏聽到「自己」惶恐無措的哀求,另一個房間的對話還在繼續。當醫生談及接下來的治療與費用時，他溝通的對象終於出聲了。

    [我們簽字,放棄搶救。]

    單子魏大腦轟了一聲,那八個字如同末日的號角審判了他的生死。明明身體沒有絲毫知覺，單子魏卻痛得靈魂都在蜷縮——他認出了吹響號角的人。

    爸爸……

    一股深切的悲傷涌了上來，毫不留情地將他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單子魏仿佛被人用力掐住了心臟,將血液一寸一寸地往上擠，痛苦涌到喉嚨，卻啼不出絕望。

    爸爸,媽媽,別放棄我。

    [拔管吧。]

    別放棄我……

    交談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ICU的開門和關門聲。單子魏聽到醫生走到了他身邊，那是死神的腳步聲。

    求求你們，我想活下去。

    醫生撥動了呼吸機氣管，強烈的求生意志驅使單子魏用力咬住了嘴裡的插管。在他的堅持下，醫生試圖拔出呼吸機管子，卻沒有成功，很快就作罷了。

    你看，我還有意識，求你們讓我活下去——

    單子魏興起幾分希望，他正奮力想要展示出更多的生命力，卻聽到呼吸機關閉的聲響。

    ……不……

    呼吸衰竭帶來了嚴重的窒息感，單子魏痙攣地掙紮起來，揮舞的手掙脫了針管，混亂之間抓住了醫生的手。他用盡力氣將眼睛睜開一絲縫隙，向身邊之人、或是潛意識中的某個對象祈求。

    救……我……

    [放棄吧。你父母已經放棄了你。]

    昏沉的視線中，醫生的身影模糊成死亡的陰影，他的陳述比死亡更加冰冷。

    [你屬於我了。]

    ……

    單子魏因缺氧而昏迷，也因缺氧而甦醒。

    他的嘴唇被堵得嚴絲合縫，稀薄的氧氣伴著對方唇舌渡進來，普度他的生死，救贖他的苦難。

    「唔……」

    單子魏哼出柔軟含糊的鼻音，他的意識還沒完全脫離昏沉，花痴病的身體就已經因這點氧氣和接觸快樂地點燃，燒得他渾身發燙，本能地渴求更多生存的喜悅。

    感受到白髮青年無意識的微弱回應，黑髮青年垂下了眸光，原本是模稜兩可的普渡，這一刻徹底化為攻城略地的侵占。他將單子魏強勢地鎖在自己懷裡，像怕被誰搶走似的，無論手還是唇貼緊到沒有絲毫空隙。

    「嗚……」

    溺於蜜糖般的窒息感再次席捲了他，單子魏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昏著還是醒著了，夢裡的瀕死藉由窒息感延伸到現實，於極樂中牽引了最深切的悲傷。單子魏眼眶酸脹，淤積在夢裡的情緒終於得到宣洩的出口，化為淚水滾落下來。

    滾燙的液體打濕了冰涼的手，黑髮青年動作一頓，他極輕極緩地鬆開懷裡的人，看著白髮青年無力地縮成一團，嗚咽著喘息。

    「……抱……歉……」

    單子魏用牙咬著自己的拳頭，竭力制止自己的失態。疼痛遏制了多巴胺，卻放大了悲傷，那場夢魘猶如一口岩漿哽在喉嚨中，他不得不將它傾吐出來，才能緩解五內俱焚的痛楚。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我躺在病床上無法動彈，只能聽到醫生說我快死了，就算救活了也大概率成為植物人。然而我感覺自己並不像他說的那樣喪失意識，醒來的希望很大。」

    「但是……夢裡的父母放棄了我，他們對醫生說……放棄搶救……」

    僅僅是將那句話複述出來，就耗盡了單子魏全身的力氣，他疼極似的輕輕抽了一口氣，露出蒼白脆弱的脖頸。

    「沒人聽到我的哀求，醫生關閉了我的呼吸機，我在所有人的期望中死亡。」

    黑髮青年的手指漸漸攥緊了，指腹的紅痣在淚水的浸透下艷如鮮血。他順著單子魏的話語，低聲道：「那只是夢。」

    單子魏提起唇角試圖回應host的安慰，眉眼卻垂成截然相反的弧度。

    「我知道那只是個夢，就像看電影似的不真切。」

    「我最難過的是……」

    「我竟然真的代入了進去，認為父母會在那種情況下放棄我，沒有人希望我活下來。」

    黑髮青年喉結滾動，似是咽下同樣絕望的痛楚，刀割一般撕裂了他的嗓音。

    「如果那是真的，你恨他們嗎？」他喑啞地問，「你會恨放棄你的父母，會恨害死你的醫生嗎？」

    聽到host突然改口的假設，單子魏愣住了。良久，才開了口。

    「……沒有情緒肯定是假的，但不會是『恨』。真要說恨的話，我可能……最恨自己吧。」

    他用開玩笑的口氣，說著再悲哀不過的事實。

    「他們會放棄我，因為我是個累贅呀。」

    砰。

    單子魏被host提著領子壓在牆上，他驚嚇地仰望host。那人微微垂著眼帘，看不清神色，氣勢卻洶湧得幾乎將他一口吞沒。

    ——怎麼能這麼乖？

    黑髮青年面沉似水地想，俯首火冒三丈地親吻白髮青年眼角。

    ——將所有責任都背到自己身上，乖得讓人忍不住為他發瘋。

    他在這一刻理解了「他」的瘋狂，並做了一個同樣瘋狂的決定。那個決定會讓他萬劫不復，而他甘之若飴。

    「等、等，host……？！」

    單子魏受驚地閉了閉眼，睫毛慌亂地扇過host薄唇。對方的嘴唇炙熱，指尖卻冰涼，仿佛薰染著某些無法言明的情緒，以一種宣誓般的力度舔吻他的淚痕。

    難過的痕跡被溫熱的酥癢覆蓋，單子魏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臉。他難以承受地想要躲避，host卻先一步放開了他，呼吸輕輕擦過他的耳朵：「對不起。」

    這聲道歉如一道驚雷在單子魏耳邊炸開，他睜大眼睛看向黑髮青年，強烈的不可置信感從潛意識中浮現，摧枯拉朽地占據了他的思緒——host竟然會道歉？

    他先是下意識地產生了這個念頭，然後才是：host為什麼要道歉？

    host沒有留給單子魏追問的餘地，他的目光落在單子魏背挎的枕套上：「肺拿到了？」

    這句話將單子魏拉回了受困於靈異的恐怖現實，他連忙取下脹鼓鼓的枕套，展示他的收穫：「拿到了！就在曹峰的屍體裡——」

    咳、咳……

    枕套中滿滿當當的內臟瓶子似乎產生了無與倫比的吸引力，差點害死單子魏的咳嗽聲再次陰魂不散地響起，不懷好意地跟了過來。

    單子魏驚慌地扭頭看向呼吸內科，因此沒有看見對面的黑髮青年微眯了一下眼睛，一絲血色從他瞳孔深處掠過。

    霎時間，老人的咳嗽聲戛然而止，噤若寒蟬。

    「快……咦？」

    單子魏的「快跑」剛起了個頭，就和咳嗽聲一樣不明所以的中斷了。他疑惑地瞥了一眼風平浪靜的呼吸內科，正要拉著host遠離這片靈異，頓覺手上一沉。

    單子魏回頭發現host將毛小易的脾瓶放進了枕套，這樣簡單的一個舉動，卻讓他莫名產生了一種對方獻出性命的錯覺。

    手中的枕套頓時重若生命，單子魏剛想說要不由host來保管這些珍貴的「活路」，突然間聽到了樓下的腳步聲。

    噠、噠、噠……

    在他們的正下方，有人、或者什麼東西正在二樓走廊行走，那輕飄飄的腳步聲如同一個接觸不良的毛刺信號，若有若無地傳遞到單子魏耳邊。

    「我聽到了二樓的腳步聲。」單子魏不可思議地對host說，「它剛剛經過我們下方，現在停在走廊盡頭的電梯前……」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說法，電梯按鈕面板的「2」上方突然出現了正三角符號——有人在二樓按了向上的電梯。

    單子魏手上一緊，host牽著他往反方向的中央樓梯跑。他的心跳因緊張和敏感開始加速，host這不論來者直接撤離的態度表明了一件事：目前能在醫院中活動的，除了他們，便只剩最危險的開膛手傑克了。

    意識到底下的腳步聲屬於殺人鬼後，單子魏來不及思考為什麼突然能聽到鬼的腳步聲，就頭皮發麻地發現開膛手傑克按開電梯後卻沒有進去，它的腳步聲和他們一樣向中央樓梯延伸，由於速度過快又時斷時續，那隻鬼聽起來仿佛瞬移一樣，頃刻間就要追上並且超越他們。這樣下去的話，開膛手傑克會比他們先一步抵達中央樓梯。如果它從中央樓梯上來，他和host很可能會正好撞見對方！

    「它——」

    單子魏剛心驚肉跳地吐出一個字，host便生生止住了腳步。他顯然也能聽到殺人鬼的腳步聲，立刻根據對方的行動改變了方向，帶著單子魏折回跑向走廊盡頭的電梯。

    ……噠、嗒、嗒……

    當開膛手傑克的腳步聲踏上中央樓梯往上的階梯時，host按下了電梯的向上按鈕。

    嗡——

    破舊的電梯吱呀作響地啟動，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顫巍巍、慢悠悠地從二樓上升，遲緩得讓人心焦。

    快點，快點，再快點！

    單子魏死死盯著電梯面板上近乎凝滯的「2」，目光恨不得穿過面板改寫代碼讓它瞬間變成「3」。他每一秒的感官都被拉得極長，提心弔膽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的煎熬。

    「叮咚。」

    在慢鏡頭似的視野中，電梯終於抵達了三樓。望眼欲穿的電梯近在咫尺，單子魏在感到興奮之前率先感到了恐懼——和電梯一起上來的，還有殺人鬼的腳步聲。

    嗒、噠噠噠……

    一個輕微的停頓後，單子魏背後的走廊落下了連綿的腳步聲。那一聲聲愈漸接近的腳步，像是踩在單子魏的心跳上，將他整顆心撞進了深淵。

    眼前的電梯在緩緩開門，身後的恐怖在疾速靠近。單子魏扒拉著電梯門的縫隙，緊張得胃都開始抽痛。他越是害怕，越是想看，顫抖的視線不受控制地將要滑向深淵，卻被後方的host擋住了。

    「別看。」

    黑髮青年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後，伸出的手既在推開電梯門，也將他封鎖似的護在懷裡。單子魏心臟重重跳躍，那人如一座大山隔離了他與殺人鬼，濃墨重彩的陰影灑下來，把他深深藏在黑暗裡。

    「我們走。」

    電梯的門終於開到可以供人進入的空隙，單子魏刻不容緩地鑽了進去，因為進得太快太急，他踩中電梯裡的某樣東西險些摔倒。單子魏連站都沒站穩，當即撲到電梯按鈕旁按下最高層的「5」，在host進來後瘋狂敲擊關門鍵。

    快！快！快——！！！

    與單子魏的火燒火燎相反，這部電梯老得反應遲鈍，連關門鍵都慢半拍地才開始響應。單子魏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裡了，開膛手傑克的腳步聲距離他們不到三米，它細長扭曲的影子已經投射到電梯廂里——

    啪。

    電梯門合攏了最後一絲縫隙，阻礙了殺人鬼的來襲。單子魏心頭的大石不但沒落地，反而高高懸起——這個時間太過微妙了，坐過電梯的人都知道，電梯門關上後，只要在外面及時按下電梯按鈕，電梯的門極有可能再次打開。

    門一旦被開，他和host就會被恐怖的殺人鬼堵個正著！

    仿佛過了一瞬間，又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電梯如一位遲暮的審判官，姍姍來遲地給出了裁決。

    嗡……

    單子魏感受到一種輕微的眩暈，那是電梯上升帶來的超重感，也是劫後餘生的脫力感。他鬆開緊壓關門鍵的僵硬手指，有些虛脫地靠在電梯壁上，氣若遊絲：「好險……」

    單子魏目光一凝，對面的host安靜得近乎沒了聲息，他的嘴唇是一種沒有血色的蒼白，過分白皙的皮膚被電梯的燈蒙上一層冷光，猶如瓷器似的冰涼沁人。

    「你受傷了？」單子魏著急道。

    黑髮青年抬起了眼，澹黑的瞳孔圈住了自己的執念。在殺人鬼的衝擊下，他的人性處於潰散的邊緣，偏執的本能撕開了理智，占據了瘋狂的上風。

    他會離開，得知真相後，他會離開。

    哪怕只能品嘗一瞬的歡愉，哪怕今後要面對永恆的空虛，他也想將他拆吃入腹，讓他們徹底地融為一體。

    電梯的燈接觸不良地閃爍了一下，黑髮青年在混沌無序的欲.望里滑動喉結，低啞的聲音自深淵歸來。

    「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