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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3 12:34:46 作者: 白小也
    入睡之前, 時嘉琛低低開口:「雖然私心希望可以快點看到一個開朗自洽的你, 但,晚一點其實也沒關係。」

    江予喬沒有說話,也沒有轉身看他,可眼淚卻唰地順著眼角流下, 淹沒在鬢髮和枕巾里。

    次日一早, 時嘉琛就簡單收拾了一點行李,放進後備箱。他照常送江予喬去上班, 臨別前,兩人依依不捨地擁吻。

    江予喬長睫輕顫, 如小掃帚一樣在他臉頰輕掃, 最終在下車前鼓起勇氣說了一句:「時嘉琛,謝謝你, 我會加油的。」

    時嘉琛揉了揉她的發頂,輕笑一聲說:「快去上班吧。」

    江予喬照常工作, 除了昨天情緒有些失控, 表現在臉上被同事看出來異常之外,今天往後的每一天, 她都像尋常一樣, 兢兢業業地干好自己的業務。連最親近的葉飛, 也都以為那天她的反常說不定只是因為生理期提前。

    可只有江予喬自己清楚,她的身體裡正在經歷一場崩塌與重建,雖然寂靜無聲, 但所及之處,塵土飛揚。

    時嘉琛搬到城南的第一個晚上,江予喬給他發信息,問他還適應嗎。

    時嘉琛回答得很輕鬆,說:都是我的地盤,按照我的喜好裝修的,有什麼適不適應。

    雖然有安慰她的嫌疑,但江予喬不得不承認,心裡洶湧的負罪感,因為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稍微散去了一點。

    這天晚上,她獨自躺在床上,想起幾年前跟時嘉琛分手,一個人拖著箱子在路邊漫無目的地走,不知道還能去哪裡,最後沒辦法給姚曼莉打了電話,才搬去了姚曼莉家中同住。

    之後失戀期的所有痛苦,都是姚曼莉陪她走過來的。

    而這一次並非失戀,但情況似乎比失戀更複雜。但幸運的是,她不用像之前那樣,拖著箱子孤零零地走在路上。而且她清楚地知道,時嘉琛在默默地支持著她。

    仔細想想,江予喬又覺得自己好幸運,每一次低谷都能恰到好處地遇見轉機,還有那些陪伴著她的可愛的人。

    心中盤踞多日的傷感,被這個幸運的小發現沖淡了一點點,江予喬闔上雙眼,逐漸進入夢鄉。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江予喬都會復盤自己的過去。一開始只在腦內復盤,後來思緒漸漸複雜,她便打開電腦建了個文檔,把所有自己想到的、亂七八糟的、毫無邏輯的想法,一條一條地記錄下來。

    她在文檔中寫下對家人的怨恨,寫下自己有記憶以來,從未得到過家人的關注和愛護,她總在被要求愛護別人。

    當然,她也會寫下從家人那裡得到過的快樂——是她努力考出好成績,讓父母在親戚鄰居們面前炫耀;是她賺了錢交一部分給父母,聽父母在外面說她有多能幹;是她照顧妹妹,給妹妹提供更好的大學生活,避免妹妹經歷她經歷過的貧窮困苦……

    很快,江予喬就發現,曾經的她是那樣地迷戀被家人重視的感覺,那是她的價值感來源。而她所有的不甘和怨恨則是因為,她被迫或者自願奉獻那麼多,卻得不到她想得到的關注和回應。

    這個發現讓江予喬心臟皺縮,猛地合上電腦。

    她沒有勇氣面對失去「完美受害者」立場的自己,她無法接受自己的痛苦竟大部分竟是源於缺愛。

    她居然一邊怨恨著家人,一邊卻渴望得到他們的愛。

    她鄙視這樣的自己。

    她掙扎著,與身體裡這個陌生的自己鬥爭著,直到兩個她都筋疲力盡,暫時和平地共存著。

    之後,她又開始寫下自己的感情經歷,她想起當初答應陸一鳴的熱烈追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從來沒被人那樣殷勤地關注過,那種高價值感叫當時的她心馳神往。

    她又寫下與鍾成均的經歷,她寫下自己與鍾成均分手,是為了守護自我和尊嚴。可是她的自我和尊嚴究竟是什麼樣的呢?她當初對鍾成均說的,真的是她全部的想法嗎?那樣的冠冕堂皇,那樣的偉光正。

    最後,是她和時嘉琛,這個她一直認為是上天安排給她的、命運般的男人。

    他給了她想要的一切,自我、尊嚴、高價值感;他和她想法一致——人格獨立、經濟獨立,一同建立脫離原生家庭的二人世界;他們還那樣地誌趣相投……但為什麼,她最後還是產生了一種想要逃跑的感覺?

    江予喬一遍一遍地瀏覽著自己寫下的文檔,試圖像解數學題一樣,解出正確答案。

    她在瀏覽的過程中,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曾經迷茫的、脆弱的、缺愛的、無力的、愚蠢的自己。

    從前的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這些面,可是,正如當初時嘉琛問她的,她到底是無法接受他接觸她的家庭,還是無法接納她自己。

    這些她討厭的自己,如一個個沙包般的拳頭,重重地擊打在她的身上。

    她覺得窒息、尷尬、難堪、牴觸、無法面對,每次看到文檔上自己寫下來的這些內容,她都會心跳加速,頭痛欲裂,甚至還會有隱隱作嘔的感覺。

    可是人的適應能力真的好奇怪,看的次數多了之後,江予喬恍然發現,自己的反應沒有剛開始那樣強烈了。

    當羞恥感與強烈的對抗意識逐漸淡去,她開始慢慢地適應這些文字,也開始慢慢地接受自己的這些過去,甚至到後來,她開始憐愛,開始同情。

    是的,她終於放任自己同情過去那個卑微又弱小的她,她開始從那些經歷中跳出來,以一個溫柔堅韌的大姐姐的身份,面對過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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