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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3 11:03:39 作者: 乾凌踏月
    言筠聽著隱隱有些不對,他看著晏道秋熟練地將梅瓶中枯萎的桃花換成一枝嫩粉的新桃,問道,「既然晏大人是帶著眷侶歸隱的,他們是未曾有後嗎?為何還要過繼夫子您呢?」

    晏道秋笑了下,他看向朱懷也是一副好奇的眼神,話說出口輕輕柔柔的。

    「因為舅爺的眷侶就是這小友問的祝循如呀。」

    沒有什麼登不得台面,也沒有什麼羞於啟齒,一切好像都是自然而然。

    言筠和朱懷登時連呼吸都停滯了一下,回過神後對望一眼,面上又都是深深的瞭然。

    晏道秋看著他們兩個站著的地方,恍惚想起幼時祖母抱著自己前來這座小宅,說要過繼給舅爺當孫子,給舅爺養老。他什麼都不懂,離了家只會哇哇大哭,晏聞自詡什麼都會,唯獨對孩子毫無辦法。

    正和晏望倆人干著急的時候,一個眉眼溫柔的男子從堂屋後走出來,伸手將他抱在懷裡,細緻地擦乾了他的眼淚。

    晏道秋覺得小時候的自己是真沒出息,聞到那人身上淡淡的香氣,又看見那張比起舅爺還要俊朗的面孔時,突然就不哭了,反而舒服地趴在那人肩上玩起了他的頭髮。

    那時晏望就站在門廳這處,忍不住叉著腰說教晏聞,「你瞧連孩子都知道你兇巴巴的,還是循如機靈。」

    後來晏道秋就改姓了晏,他捨不得祖母,就在這處小宅和本家來回跑動,迎著梅里的清風一日日長大成人。

    那時候祝約身子骨尚可,脾氣又好,笑起來尤其好看,連眼角的紋路都是溫柔似水的。

    他和吳氏小輩有時不想呆在書寮,就會過來小宅纏著祝約要他教習,祝約也從不拒絕。只有他舅爺每回都靠在門沿上酸溜溜地笑罵。

    「我家循如可是待過國子監的夫子,便宜你們幾個兔崽子了。」

    在晏道秋記憶里這舅爺就是個小心眼,說循如必然要加上「我家」二字,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孩子們讀書讀累了,吵著讓舅爺燒茶喝,第一杯肯定也是給循如的,還會偏心地放顆紅棗或是茶花。

    有時候他纏祝約纏緊了,就會被舅爺提溜著衣領去鳳谷東麓釣魚射柳。

    他知道舅爺和循如年輕時遊歷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風物景致。雖然心裡更喜歡循如,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曾名震湖東的舅爺是個讓小輩欽佩的人。

    他好像什麼都會,什麼都懂。年老時一雙眼睛依然神采斐然。

    晏道秋望著屋中未變的陳設,簡單收拾了下,然後領著兩個還有些懵然的少年往後院走去。繞過一叢桃花青竹,他抬手打開了書房的門。言筠忽然就睜大了眼睛,極輕地「呀」了一聲。

    朱懷跟著進來,也在一瞬徹徹底底地呆住了。

    書房全然是他們見過的金陵嘉王府的陳設。唯獨不同的是,這裡處處都是主人留下的痕跡。

    桌案上掛著一套前朝時興過,造價不菲的竹筆,時隔多年依然蒼翠欲滴。櫃架上放著一柄長簫和琵琶,而牆面上都是畫像。

    有的是伏案寫字,有的是樹下小憩,有的是月下泛舟。

    畫中人丰神俊朗,從十多歲的少年模樣畫至中年,從畫工卓然到筆觸模糊......儘是一人。

    朱懷看得有些痴了,他上前一步,伸手想觸碰一張垂眸弈棋的,又像是怕驚了畫中人似的收回了手。

    他不怎麼確定卻又很確定般喃喃問道,「這是循如?」

    晏道秋點了點頭,他拿起拂塵掃了掃落下的灰,自舅爺去世已經十年,想起過往沒有多少悲傷,反倒覺得無憾。

    他很早就知道祝約出身金陵士族,是嘉王獨子。嘉王去世後,祝約厭倦功名利祿和明爭暗鬥,隨晏聞歸隱來到了少時小住過的的梅里走完了一生。

    晏道秋望著那些畫像,對朱懷嘆道,「循如是個真正的君子。」

    祝約上過戰場,平過西北,身上有不少陳年舊傷。年輕時還瞧不出什麼,等年歲上來了就算有吳氏醫莊精心養著也架不住病痛磋磨。

    他最後的時光在這座小院中度過,那是成襄末年的春天,湖東無邊煙月正映著滿城桃花灼灼。

    小輩們守在屋外,晏聞一人守在床前,如往常一樣將他抱在懷裡,輕聲哄著他講過去的事。

    他說起竹下書齋桃花外的驚鴻一瞥,說起年少時藏書閣隱秘而羞澀的心動,說起烏衣巷定情和兗州他鄭重許下的承諾......

    祝約在他懷裡靜靜聽著,已經沒有力氣動作。

    他牽著晏聞的手,忽然笑道,「去給我折一枝桃花吧。」

    晏聞明白他的意圖,祝約不願讓他看見自己離開的那一瞬,於是他低頭在祝約額前吻了一下,等從院子裡折了一枝桃花再回來時,榻上的人已經閉上了眼。

    小輩們將祝約安葬在靈岩山下,晏道秋擔心舅爺想不通,此後幾年都留在了小宅里陪著他。

    出乎意料的是,晏聞並未頹廢,而是打起精神學起了畫。

    說來也怪,晏湖東琴棋書畫就差個畫一竅不通,真正開始動筆居然是五十二歲這一年。

    晏道秋陪在舅爺身邊研墨鋪宣,看他在短短時日內下筆一點一點純熟,最後將他的循如從十七歲畫到五十一歲,畫中人也從眉目清逸逐漸變得溫柔沉穩。

    他就這樣畫了整整三年,幾乎畫滿了循如的一生。

    最後一年時,晏聞眼睛開始看不清,手也發抖,連記性都不怎麼好了。筆下的人從明朗的線條成了模糊的顏色,但他依然孜孜不倦地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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