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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3 00:04:10 作者: 趙熙之
他轉頭看她。
「趙老師如果是兒子的話,也許.「王子舟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恐怖,就不需要通過這些方式來證明自己了吧?」
「對,因為是女兒。」他說,「她和外公外婆的關係很病態,所以她認為自己也處理不好親子關係——我出生後沒多久,剛好爺爺奶奶退休了,就和他們一起在鄉下生活,小學三年級才回到趙老師身邊。那個時候,我已經是一個學生了,所以她可以用對待學生的方式來對待我,那一套她很熟練。」
「那你是讓她得意的學生嗎?」
「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算是辜負了趙老師的期待吧?」陳塢試圖解釋,「她預想中我應該要更珍惜自己已得的東西——類似生產資料的那些東西?她認為我吃夠了獨生子女和性別的雙重紅利,有過良好的教育,物質上也不匱乏,應該有更好的產出。但問題就出在「更好「,更好就是永遠不滿足已經取得的東西,這其實是她對自己的要求,但我不是這樣的人。說這種話難免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畢竟我的性別不需要像她一樣來證明自己。我理解她嗎?也許吧。但沒有經歷過她承受的那種家庭內部長期的不公正對待,也許很難真的理解。」
「你愛她嗎?
「當然。」陳塢說,「但我不會因為愛她無條件服從她,我只能盡我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她,在最小的衝突範圍里解決那些必須要面對的問題。她看起來很強勢,其實很脆弱,我曾經告訴她我看到她的脆弱了,她突然就失控了,歇斯底里地大哭,可那之後我們再也沒有爭執過。後來我來日本,她給我寫了一封長信,沒有任何和愛、喜歡相關的字眼,但我還是能感覺到,她沒有能明確表達出來的那些感情——」
她是不是感謝了你的拆穿?」
「是。」
「那就是她認可那種東西被分擔了。」
陳塢看她。
「被看到,被拆穿,被分擔,就算解決不了實際的問題,也無法填補以前製造出來的那些空洞,但會帶來莫大的慰藉--忽然就平和了。」王子舟側過頭回看他,「我現在就是這樣的心情。」
陳塢難得地嘆息。
你爸爸呢?」她又問。
「嗯?他啊—「陳塢笑了笑,「他是聰明人。」
「怎麼說?」
「他知道趙老師比我可靠,知道趙老師才是他的第一順位,一旦確認了我能自己處理那些問題,一旦確認了我還算安全,他就撒手不管了——這個孩子不用我救,他自己就能救活自己,如果我強行介入,趙老師反而會對我不滿,那就偷個懶吧,大概是這種心態?」
「很難批評他的不作為吧?」
「但他確實不作為。」
「其實我爸爸也差不多。」
兩個人不約而同笑起來。
「我的不協調——「王子舟忽然說,「其實是滿足他人期待、還是隨心所欲做自己的這種矛盾造成的吧?」
「他人的期待,也可能會轉變為你對自己的期待。父母希望你出人頭地,你在證明自己的過程中,也會把這種期待內化,認為自己就應該與眾不同,但現實和人群又時刻提醒你,你沒有那麼與眾不同。」
「是啊,我沒那麼與眾不同。」王子舟低頭咕囔,「我真是普通。」
我真的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了嗎?
每次我說自己是普通人,都有迷路一樣的心情,像是把自己弄丟了。
我弄丟了那個引以為傲的自己。
可它其實什麼也不是,沒什麼特別。
王子舟深吸一口氣,眼眶鼻腔潮氣泛濫。
暴風雨的尾聲,還是要響一兩聲悶雷,下幾滴小雨。
「你要現在拆禮物嗎?」陳塢忽然問。
「嗯。」帶著濃重的鼻音,王子舟應了一聲。
陳塢把那個包好的、明信片大小的禮物拿來。
用一層白紙包著,連蝴蝶結和絲帶也沒有。
王子舟接過它,小心翼翼拆開包裝紙——一個白殼抽拉式紙盒。抽出來一看,她驚道:「這是你發在朋友圈那一疊白紙吧?!」
「對。」他說。
100張白紙。
對光攤開,是裁切成明信片大小的一—100張產地不同、質地不同、製作工藝都不相同的白紙。
貿一看都是白紙,但它們卻是不同的白紙。
世上不存在完全一樣的兩張白紙。
哪怕從同一個袋子裡抽出來的。
放大了看那些纖維,看那些紋理,它們就是不同。
只是它們都叫做白紙,普普通通的白紙。
你很普通,我也很普通,我們被壓縮在這個小小的紙盒子裡,放眼一看差不多,但你是你,我是我,我們是我們。
王子舟忽然想明白了。
陳塢沒有跟她說這些,他只是說:「上次來你家,看你喜歡在卡片上畫那些圖形,之後我路過賣紙的商店,看到了這個,覺得很適合你就買了——而且100這個數字,這個數字.
「你想說最開始那個100日元嗎?」
「嗯。」
「你早就知道我的生日比你早一天。」
「對。」
為什麼那天沒有呢?」
「因為我膽怯。」
你也會膽怯嗎?」
「會的。」他的眼睛很亮,「所以我很感激那天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