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頁
2023-09-12 21:10:06 作者: 序雪
不過,對「武媚娘」寫的所謂《女則》,他們一致的評價都是:字寫得不錯,文章編得也不錯,但信肯定是不信的。
《女則》這部長孫皇后的遺作,在歷史上有十卷、二十卷、三十卷三種說法,但無論哪種都早就流佚,只有零散片段,因被其他書籍引用,才得保留和流傳至今(注見章說)。
雖然小姑娘真的默寫出了全十卷,但你總不能說她默的就是正版吧?
無論是搞歷史研究,還是搞古代文學研究,都不可能這麼隨意。
被弟子明著質疑,呂叔寅卻沒有再吹鬍子瞪眼。
「你覺得《女則》為什麼會流佚?」
為什麼會流佚?縱觀中國歷史,大部分文稿都是流佚的,被保存下來的才是少數。陳耕硯不明白老師的意思。
「唐末戰爭頻繁,安史之亂、五代十國,期間流失的文本眾多,不止《女則》一部。」
「還有呢?」
「還有?」
「《竹書紀年》晉代發掘,晉武時荀勗﹑和嶠初釋成《荀和本》,晉惠時衛恆束皙考正成《衛束本》,唐後均散佚,直至清時才有人輯錄諸書引文,編成《汲冢紀年存真》,又是為何?」
「這……」
陳耕硯有些頭大,這還能有為什麼?眾所周知,考據是清代學術主流,由於文字那個獄的存在,學者們一頭扎進故紙堆,搞考據,搞訓詁,由此倒也輯錄了許多散佚文稿。《汲冢紀年》就是其中之一。
見得意弟子面露為難之色,呂叔寅搖頭呵呵一笑。
「耕硯啊耕硯,唐末戰亂,怎麼《太史公書》無有散逸?怎麼《晉書》無有散逸?二十四史,唐代獨編八部,無一散佚,當時偽書頗多,有些也並無散佚,《竹書紀年》唐時還有傳抄,卻最終散佚,真的只是因為意外嗎?
「朱右曾說的好,是因為歷代學者錮於所習,《竹書》所載文本,與《春秋》《左傳》《史記》等正史記載不同,乃至相悖,所以唐時學者就不喜不信其言,多不復研習,無人傳抄,自然隨戰亂散佚。」
「《女誡》成書於東漢,《女論語》成書於唐德宗年間,都流傳後世,與《內訓》、《女范》合為女四書,成為對古代女子言行舉止的教導典範。《女則》雖名為則,但其內容卻與這四書不同。
「長孫皇后明言她這本書是『撰古婦人善事』,唐太宗以為然,令梓行天下。之後,他下令修《晉書》,其中也有撰錄婦人善事的《列女傳》。但無論是《晉書·列女傳》,還是在其前的《後漢書·列女傳》,及劉向的《列女傳》,入選標準都是多樣的,崇尚貞順節義,也讚頌有膽識才華的女性。這種標準與此後對女子婦德的要求並不完全相同。」
「所以,《女則》的境地,和《竹書紀年》一樣了。」
「歷代統治者有成見,世人有成見,但為學者,最忌成見。放一卷《女則》在你面前,其文辭藻飾,行文習慣與諸書引文相似,世所未見。你卻說,千餘年來無聞《女則》有流傳,必是後人偽作,不復再讀。與唐時棄《竹書》不顧者,有何不同?」
陳耕硯聽了,短時間沒再言語。
其實呂叔寅講的話,在他聽來有點像「歪理」,區區《女則》,怎麼就和《竹書》相提並論了?
對於他們學文史的人來說,《竹書》古本雖也有偽作可能,但畢竟是戰國時文本,在戰國史事上的史料價值依舊很高。
而《女則》就未必,他們中沒人研究女性史。平時自己研究方向的治學時間都不夠用,怎麼可能再花費精力去研讀,去判斷這可能是真跡?
但他無法反駁。
因為時間寶貴,所以對一些自認為「價值偏低」的書卷,不加考證乃至不加閱讀就視為「偽作」,確也不是真治學者所為,至少,不是他們呂氏一門的風格。
他年輕時,選擇跟隨呂師學史,不就是因為呂師雖性情古怪,但博聞廣識,刻苦嚴謹,前一刻將他不成熟的觀點噴成狗,後一刻卻會指出可行的方向,能參考的書籍。
良久,陳耕硯終於打破沉默。
「所以,老師您認為這《女則》是真本內容?」
呂叔寅提起手掩住嘴:「咳,不一定。」
陳耕硯:……
但他沒有笑話老師的意思,不是不敢,而是呂師的所作所為,只讓他更加敬佩。
僅僅因為群聊圖片看到的隻言片語,很像已流佚書卷的真本內容,就執著地追尋,乃至可以毫不猶豫地答應對方略顯無禮的要求。
這才是他的老師。
與老師相比,他的做法,外人看是治學嚴謹不輕信,在老師這只能用草率來形容。
當然,也是因為他閱讀量還不夠,訓詁上造詣不夠,所以還不具備老師這般的文字敏感度。
呂叔寅繼續道:
「是這樣,從文本上說,這卷書行文簡雅,符合長孫皇后創作風格,和《晉書·列女傳》在對歷代女性的收錄重點上方向一致,符合當時的社會風氣和女性自我價值觀。這一點上,不是這個領域的專業學者,很難偽作。至少不可能是那兩個小姑娘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