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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2 19:48:47 作者: 夏六愚
    牆壁上掛著一張舊照片,照片裡的女人著一襲如蟬紗薄的月白旗袍,脖頸墜著一條翡翠項鍊,身材高挑,鵝蛋臉配一雙濃麗眉眼,巧笑盼兮間,蘊涵著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

    老太太抬指,抹去照片框底的灰塵,她把面一揚:「我囡囡,好看吧?當年追她的人排到了胡同口....」講到這裡,她語氣打趣地說:「有個痴小伙,盡來門前說傻話,什麼要爬上天去,把那月亮掐下來,給我囡囡當髮簪呢.....」

    徐塵嶼再一次凝視著那張照片,風華正茂的女人如一株無暇玉梨花,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是那種讓男人瘋魔的女人。

    「不過她也傻,非得跟一個不合適的人在一起......」老太太尾音輕輕顫了顫,沒再往下講了,很顯然,那屬於傷心往事。

    沈夕瀾眼中情緒往下沉,她走到收音機旁,將一盤磁帶卡進去,按下按鈕,清麗唱腔穿堂過,堆滿耳廓,比起上一次咿呀不清的《南柯記》,這次徐塵嶼聽清了。

    「①願此生終老溫柔,白雲不羨仙鄉。」

    老太太搭著椅把手,隨著婉轉曲調,手指輕點,像是合奏,也跟著哼唱兩句,屋子裡早已沒有女主人,卻處處是她的痕跡。

    人們對於傷心事,有一種不說破的識趣,徐塵嶼抬起茶壺,斟滿一杯,推至沈夕瀾身前:「阿姨唱曲兒真好聽。」

    「那當然了,她是崑曲演員,全劇院唱得最好的就是我囡囡,」老太太每次提到「囡囡」兩個字,眼底亮起光,言語間全是驕傲。

    季松臨曾對徐塵嶼提起往事,她母親死於一場重大車禍,與愛人死生不復相見,突生一點噓吁,哪怕是這般的女人,也落得淒清下場。

    「可惜她走得早.....」老太太嘚瑟的神色褪去,臉龐染上落寞:「留下臨臨一個人......」

    廚房煙霧繚繞,徐塵嶼偏頭,隔著那點迷離,看向季松臨獨自忙碌的背影,他心底沒由來湧進一股衝動,他真想在這座舊居里,越過長達二十年的歲月,越過人海潮浪,看看兒時的季松臨,聽一聽他的笑和哭。

    徐塵嶼看著沈夕瀾,認真地問:「婆婆,松臨這些年,過得快樂嗎?」

    有那麼一瞬間發愣,大約是她沒想到,會一個人問她這樣的問題,等沈夕瀾回過神來,才說:「快不快樂什麼的,老太太也不清楚,他總是報喜不報憂....不過.....我希望他能快樂。」

    茶水燒漲了,茶壺口冒出騰騰水汽,白霧散落在空中變換了無數個形狀,徐塵嶼雙手握成拳又鬆開,他猶豫良久,終是開口。

    「我知道這樣很冒昧,可是請您原諒我,關於松臨的父親,您知道的,對嗎?」

    沈夕瀾打量著徐塵嶼,那目光有疑惑,有震驚,唯獨沒有防備,說不上為什麼,老太太第一眼見到這小伙,就和他投緣,人與人之間,無法解釋的事,通通歸為份吧。

    「這個秘密啊,我藏了很多年了.....」沈夕瀾目光轉向窗外,看著那叢丹桂。

    渤海邊緣有一座小島,東臨碣石南臨懸崖,望眼望去,茫然的海岸線根本看不到盡頭,海島上沒有棕櫚樹,沒有七里香,沒有旖旎風光,除了星辰和月亮,什麼都沒有。

    無窮無盡的野風和茂密叢林是小島的皮囊,寂寥才是真正它的模樣,季松臨的父親,是這座小島的守島員。

    一次學術交流的機會,他來到Z市,邂逅了季松臨的母親。

    季風揚和周宛清的初遇,一如話本里的才子佳人。

    周宛清在大劇院名聲響噹噹,戲迷們稱她為「玉面黃鶯」,她站在台上,身段優美,步生蓮花,水袖輕甩就生出萬千迤邐,開嗓一曲,餘音繞樑三日不絕。

    戲曲剛散,周宛清坐在鏡前卸妝脫冠,同行姊妹便講,劇院外站著個男人,一連守了七日,就為了見她一面。

    捧她場的戲迷里不乏達官貴人,周宛清一貫不喜,只當那男人是個見色起意的登徒子,故意拖到夜間十點才離開劇院。

    踏出大門,那男人還等在原地,時近晚秋,夜風呼嘯,來人穿著件單薄的緞面襯衫,凍得嘴唇發白,他長得十分俊秀,高挺的身材卻透露著青澀,年輕的臉上生了一雙小鹿眼,如淡墨橫掃,又如意外闖進這世間的毛絨小動物。

    男人回首,見到一襲月白織錦旗袍的周宛清,潑墨長發隨晚風輕輕揚起,他就那麼傻乎乎的笑起來。

    周宛清對季風揚第一印象,文縐縐的書呆子。

    書呆子把「你好,周小姐」五個字說得顛倒混亂,笨嘴拙舌得像個傻瓜,最後,他頂著一張大紅臉,手忙腳亂地把一封親筆信塞到周宛清手裡。

    一溜煙跑了,像一陣九月的風。

    筆跡利落,寫的是小楷,規規整整地在紙上寫下:「周小姐,我叫季風揚,未見你之前,從未這般感受崑曲之美好,那日劇院聽戲,您一曲唱罷,教我再難忘懷,我明白這樣唐突的求見,令您為難,但請您理解一個莽撞男子的笨拙,但願您不要嫌棄....等待您的回信,祝您愉快。」

    周宛清的目光在「笨拙」二字上來迴轉悠,眼裡淡漠的神光專為柔和,她看著看著忽而輕聲笑了笑,流蘇耳墜在笑聲錯落間蕩漾。

    見識過不少風月場,懂得成年人之間的周旋與進退,也許是這份難得的驚慌失措打動了周宛清。

    比風花雪月更動人的,只有赤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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