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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2 16:08:08 作者: 夸小言
宋夫子語氣平淡,可語調里那點隱有數落的弦外之音,寇清清也體會到十之八九。
「可是,招搖晃蕩的杆子,總得有人去扶,不正不義的事,總得有人去平…」寇清清瞥開眸光,望向他處,不與宋夫子對視。
宋夫子忽地就將手中狼毫軟筆豎起,筆頭朝下挨著書案,舔飽了筆墨的筆尖向著房梁。
他手一松,厚重的筆尖瞬間下落。
寇清清幾乎想也未想,素手一伸,就將那筆握在了掌心之中。
筆尖微顫,滿滿當當的幾滴墨甩了出來,被寇清清穩穩接住,好在未落在書案上,宣紙不沾點墨,未濺成一場小書房的禍端。
她將筆放置好,取來手帕擦拭著手背上的那幾點墨。黑墨星星點點,呈扇狀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色若桃花的少女微微繃著一張臉,慢慢地仔細擦了去。
「……你看,我不扶它,也會有人來扶它」,宋夫子仰首,以下頜點了點那筆,「即使是你,也是可以扶的。」
寇清清微不可聞地小小應了一聲。
「那日,寇氏長女來請老夫,說了許多好話,她道你單純、良善,請求老夫教你些混亂無章的世道關係,老夫應允了」,宋夫子將他寫過的所有紙一一收拾了起來,層層疊好,丟進了半燃著火的銅盆之中。銅盆本是為二人取暖用的,如今卻肩負著「毀屍滅跡」的重大責任,銅盆中火竄起半寸的火舌,吞沒了那一疊薄紙,宋夫子接著道:「可許多道理,你明明是懂的,又何必裝著不懂呢?」
寇清清啟了啟唇,她想說些什麼用作辯解,但七十歲老頭矍鑠的目光盯著她,寇清清明白,她無論說什麼都是徒然了。
她乖順聽著,一言不發。
「鋒芒不出,一生平安順遂還好,若是稍遇波折,半輩中落,這點你偷藏起的東西,就是難收的覆水,到時悔也晚了。」
宋夫子手持戒尺,極輕地搭在寇清清發頂,與她的朱釵相碰,引出一點輕響,「所以,現在可以告訴老夫,如何『使一個氏族沒落』了?」
「嗯。」
寇清清眸中的澄澈單純漸漸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堅定的明亮感,乾淨、動人,卻也染了不曾有過的世俗塵埃。
她又拿起那根狼毫軟筆,一字一字規整寫在紙上。
她落下一字,宋夫子便將一字納入目中。一刻鐘後,寇清清收筆,宋夫子也將銅盆中火焰引的更旺了些。
「呼——」寇清清將這滿滿一篇的白紙黑字擲入盆中,任火舌一點點吞著。看著漸漸焦黑的紙燼,她眼中似有難以丈量的鴻溝,「……我只是一介女流之輩,並無拯救蒼生的大理想,這些東西即便知道了,也不會有大用處的。」
「一介女流之輩?」宋夫子似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竟難得笑了幾聲,「你若是這般否定自己,那日還會衝進火場?」
寇清清一愣。
「『女流之輩』這四個字不好聽,老夫也不喜歡,老夫活了這麼一把年紀,只知道巾幗不讓鬚眉。」
「奚雲樓大火,老夫就在樓外茶攤上喝茶」,似是暴露了他那黃皮葫蘆里裝的不是頂級的毛尖,而是茶攤普通的小茶灌得,宋夫子趕緊咳了兩聲,「老夫瞅見你救了戚將軍一命。」
若是寇靖在這,八成會嗟嘆一番:這姓戚的小子何德何能,拐走了自己的心尖尖不說,還被向來直呼他大名的老夫子這般尊敬著稱官職。
也不光寇靖,寇清清在聽到那句「戚將軍」時,也是怔愣了一瞬。
宋夫子捋著須,「老夫不是尊敬戚尚坤,他那個毛頭小子,與這世間還無大恩情,尚得不到老夫一句尊崇,老夫尊敬的是『戚將軍』。」
「『戚將軍』並非是一個人,他更像是一種傳承下來的稱號」,宋夫子淡淡解釋,「說是稱號其實也不準確,應該是一種命數,一種……不算太好的命數罷。」
寇清清應了一聲,她細彎的眉心顰出淺淺的溝壑,壑中藏著說不清的情緒。
「你的膽子比你的長姐大,也就活的比她自由」,宋夫子道,「你長姐聰慧至極,可也有『慧極必傷』四字托著,她心裡明白這些,因而行事束手束腳,受桎梏也不快樂。」
「念姐從未被世俗陳規拘泥過,她亦是自由的!」說起她念姐,寇清清幾乎是不假思索,迅速反駁道:「念姐活的通透,是非判斷也明晰,她是頂頂好的人,也會成為最最快樂的人。」
宋夫子卻道:「若是『快樂』那麼簡單,老夫怕不是早成仙了。」
「久旱逢甘雨是快樂,他鄉遇故知是快樂,良人共白首是快樂,金榜題名時是快樂,還有的快樂是什麼呢?」
「是江河安瀾,是河清海晏,是太平盛世。」
「宋夫子的意思是,念姐想要的,是一個太平盛世?」寇清清倏忽抓到了重點,幾乎是匆忙問道,「念姐讓我讀書,是想要一個太平盛世?」
十分難得的,宋夫子緘口不言。
「可我能做什麼呢?」寇清清幾乎是慌亂地向宋夫子看去,她眸光顫動,竭力忍著快要湧出眼眶的淚光。她雙手捂著唇,想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些,可不停顫抖的肩膀,毫不留情地呈露了她動盪不定的心緒。
宋夫子不言不語的模樣像根半燃著火的火信子,幾乎下一剎那就能將寇清清整個人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