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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2 10:29:25 作者: 三千大夢敘平生
練習生們足足愣了十幾秒,才低聲互相問:「……你能嗎?」
「我不能。」有人搖頭,「不敢。」
不敢,這麼跳會累死人的。
是真的會累死——整支舞最高強度的部分是後面那三十秒,鼓點激烈如雨瘋狂發泄憤怒,烈火熊熊燃燒嘶吼吞沒世界。
因為知道有最後這三十秒,所有人在跳前面那些動作的時候,都會潛意識保存體力。
哪怕再被舞團指導劈頭蓋臉地罵,再逼著他們不去想那三十秒也沒用。
這是人保存於基因里的本能,最初是用來求生。
人的大腦進化得其實很慢,比如無法拋棄上億年積攢的求生本能,「本能」無法理解很多事,「本能」只想活下去。
所以,當明知最後三十秒會有一輛卡車以三百邁時速殺過來撞你胸口的時候,本能實在很難允許身體在聽見卡車按喇叭之前,就不留後路地耗盡力氣。
Mystery男團克服本能的辦法是訓練,他們封閉訓練了半年,每天跳十次這支舞,終於把動作的記憶刻進肌肉里。
沒人知道聞楓燃的辦法是什麼。
憤怒的鼓點在不斷蓄勢,旋律一層比一層激烈,山呼海嘯暴雨傾盆,巨浪滅頂一樣壓下來。
簡陋的燈光把少年打出剪影,落在牆上的剪影鋒利堅硬骨質如刀,胸口劇烈起伏,紅繩拴著的狼牙被拋起來又落下。
紅繩上不只有狼牙,還有一枚平安符。
最後三十秒,紅頭髮的野小子大口大口喘氣,燈光白亮得淹沒世界,架子鼓牽引著電音震天動地,背景音樂里混進憤怒的人聲嘶吼。
——做一場夢。
做一場有救的夢,做一場有未來的夢。
做一場野孩子沒變成徹頭徹尾的野孩子、飛機沒有墜落在紅楓林、許願電台收到了糖紙的夢。
倘若創世要六個日夜、第七天要休息,那麼就休息。跋涉總有盡處,疲憊理當安眠。
只是請別走。
請別在第七天走,請再留一下,還有力氣,還跳得動。
可以拼命再快點長大,這裡有光,有空氣和海洋,有生靈和星辰。
請再留一下,請別在第七天就走。
……
聞楓燃幾乎是摔跪在地上,分毫不差地完成了最後一個動作。
他在最後一個仰躺的動作里垂死般大口喘氣,身體好像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精疲力竭的狀態仿佛空落又無比痛快,像是跟世界斷線再重連。
導播匆忙要上去扶他,想查看聞楓燃的狀態,卻被離開評委席的童熒攔住:「別動。」
導播有點遲疑:「可11號選手……」
「我說別動。」執教了不知道多少個舞團的教練皺緊眉,語氣沉下來,「他現在不能被打擾,你們別煩他!」
這支舞的秘訣在突破極限,長跑會有一次突破極限,跑者在極端疲憊體力耗空後,會反而忽然覺得輕鬆。
這種恍惚輕鬆的狀態,可以明確加深舞者對自身和舞蹈雙重的理解,只會在壓榨到極點之後出現。
很珍貴,錯過一次少一次。
童熒攔著這群不懂行的,不准他們去打擾聞楓燃,心裡盤算著回頭怎麼借著幫選手編舞的機會,跟偶像蹭句話說。
……蹭句話說就行了。
童熒就只想和偶像再說句話。
他也知道偶像根本不會認出他,童熒跟其他人不一樣,他喜歡的不是穆瑜的電影跟電視劇。
當然也絕對絕對不是不喜歡——後來童熒全去補了,他每一部都補了,每一部都愛看,都特別好看,就是有點看不懂。
在父親是編舞、母親是頂尖男團經紀人的家庭長大,童熒沒什麼時間發展「看電影」這種愛好。
他是標準的最優秀的「別人家孩子」,從小就確定了未來的路:練舞,練舞,然後進最好的團里當主舞,一路跳下去,直到那個最高最亮的舞台。
這條理所當然的路斷掉是在童熒十七歲那年。因為長期超負荷的訓練,他的脛骨出現了應力性骨折,在住院檢查時醫生提醒,腰椎也有滑脫,再練下去可能會癱瘓。
他父母想讓他繼續練,認為只是醫生誇大其詞,又或者是童熒自己嫌累想要偷懶,所以聯合醫生一起說謊。
十七歲的孩子,帶著可能一輩子殘疾的傷,被父母毫不信任的質疑……是真什麼事都能幹的出來。
童熒現在回頭看自己是太瘋了。
他想拿自己的身體跟未來懲罰那兩個人。
他想就這麼不反抗地把自己練廢,坐在輪椅上,看那兩個人會不會後悔。
這個決定是在某個深夜做出的,童熒穿著病號服坐在病床上,第二天就要跟著他爸出院回家,因為馬上就要有一場很重要的比賽。
他照例打那個深夜熱線——這是童熒唯一能聊得來的朋友,十五歲的時候童熒在網上搜什麼東西能把腳筋割斷,網頁彈出來一個電話號,他一好奇就打了,對面是個聲音超級無敵巨好聽的人。
童熒跟那個不知道是幹什麼的青少年陪聊熱線聊了十五分鐘,完全忘了腳筋的事,還和接線員成了朋友。
但因為怕占線了影響別人,也只是在要做什麼重大決定的時候,童熒才會打這個電話。
他明天要去比賽了,他要在舞台上把自己跳廢掉,他甚至有點想在廢了以後就那麼把自己從舞台上扔下去——聽說那是個兩米高的升降舞台,反正廢了以後也再跳不了舞,坐輪椅還是一輩子躺在床上沒有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