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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2 10:19:00 作者: 五色瓜
    或許是受了馮翊臨走前的託付,這些日子譚先生和他的朋友們常常來登門拜訪她,有時是邀請她一起去跟幾位朋友談天說地,有時只是來送幾本雜誌,陪她說片刻話就匆匆離開。

    譚先生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顧,即便是出於朋友之誼,能分出來的空閒也並不多。

    不過哪怕只是這偶爾的掛懷,也足以讓溫見寧感到安慰了。畢竟馮翊不在,在這偌大的上海,如今她也只有這麼一個老熟人了。

    可說到底,馮翊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一九四五年的春夏之交,偌大的上海沉悶一如往昔。空氣中愈發的燥.熱,逼迫得人喘不過氣來,迫切地希望能有什麼能打破這死水般的局面。

    溫見寧數著日子一天天地等,直到六月,可馮翊還沒回來,先到的是另一個人。

    這天溫見寧正在家裡算著近來的開支,老僕人福叔突然告訴她:「少夫人,有一位年輕小姐自稱是您從西南來的朋友……」

    他話還未說完,溫見寧忙不迭道:「快、快讓她進來,不,我親自去迎。」

    她匆匆忙忙下了樓梯往外走去,近乎一路小跑著來到院中,遠遠地看到了等在黑洋漆鐵門外的人,對方也恰好看到了她。

    雙方一碰面,皆是默默相對,久久無話。

    這一路上的奔波辛苦,讓阮問筠格外憔悴,她整個人幾乎瘦得脫了形,只有從那依舊年輕秀美的五官里,還能看出當年故人的影子。

    在溫見寧打量她的同時,阮問筠也同樣百感交集。

    四年多不見,見寧的氣色似乎不如當年在校時那樣好了,想來也是抱病在身。只是到底經歷了這麼多事,她整個人仿佛已徹底沉澱下來,身上多了股溫和堅毅的氣質。

    也不知是誰先開的口,兩人終於拉著彼此的手寒暄起來。

    待心情稍稍平復,溫見寧才不無擔憂地問:「對了馮翊呢,他人去了哪裡?」

    阮問筠向她解釋,原來在他們快到上海時,途中突然遇上了馮家的一位親戚,對方說是老家那邊正好有位長輩過世,馮翊便打算順路去祖宅那邊參加完喪事,至少要再過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上海。他又怕溫見寧等得時日太久擔心,便讓人先把阮問筠送來,從中代為傳達一聲,他會儘快回家,不會在祖宅那邊耽擱太久。

    溫見寧這才放下心來,連忙拉了她進客廳坐下說話。

    好友二人幾年不見,仿佛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說。一說起她們共同的親人周應煌,兩人又是哭哭笑笑好一陣,過了好半天才平復下心情。

    比起溫見寧,阮問筠顯然對周應煌生前的情況更為了解。

    她這才知道,原來早在幾年前,周應煌就因心理問題,不適合再留在空軍中作戰了。

    當時恰逢溫見寧深陷港島,他既自責又羞愧,只覺得自己如此不爭氣,實與逃兵無異,一再懇求他的上司,希望他能留在高空上為國效力。對方為其誠心所感動,再加上如今的確奇缺少飛行員,遂將其抽調至民航大隊,讓其留在唯一的空中補給線上繼續翱翔。

    自此之後,周應煌和他的新隊友們在高空中往返,源源不斷地向國內輸送戰略物資。

    溫見寧聽說,他們所飛的那段航線自印度起,途經緬甸,要飛越喜馬拉雅山脈和橫斷山脈的上空,才能轉至昆明、重慶。而那一帶地勢險要,氣候覆雜,是一條極為艱險的空運線。後來她才知道,人們稱那條航線為駝峰航線。

    而她的兄長,正是葬身於那條航線上的一百多名飛行員之一。

    據說,他是在晚上出事的。由於日軍飛機近來不時的攔路騷擾,航隊付出了極為慘重的傷亡。為了確保前線的物資供應,那一天他們選擇了夜航。

    或許是由於精神狀態不佳,或許是由於夜晚干擾視線,他駕駛著飛機撞上了崖壁。周應煌的戰友們無從搜尋他的屍骨,只好將一小塊飛機殘骸寄給了阮問筠。

    她一直帶在身邊,這一次也一併帶了來。

    溫見寧聽她靜靜地講述,周應煌生前最後那段日子,有時一天的飛行要長達十六個小時。

    萬里雲層之上,飛機發出巨大的轟鳴聲,下方是皚皚雪峰和無盡山巒。黑夜如此漫長,而黎明尚未到來,陪伴他的只有世界之巔上千萬年積雪的微弱反光。就是在這種狀態下,周應煌在幾萬英尺的高空上飛完了生命中的最後一段路程。

    在生命即將消亡的那一刻,他在想什麼,他還有什麼未來得及出口的話。

    關於這些,溫見寧她們無從想像,也永遠無從得知了。

    ……

    阮問筠的到來,終於給沉寂已久的馮公館帶來了一絲人氣。

    她仿佛要從溫見寧手中接過馮公館大管家的職務,每日不是整理家務、餵貓,就是跟老僕人們一起侍弄菜園,或者催促她看書寫作,總是前前後後忙碌個不停。

    溫見寧曾擔心阮問筠會因周應煌的去世而形銷骨立,可如今看來,情況比她預想中要好得多。想來這些年在昆明的經歷,也極大地磨礪了阮問筠的性情,如今的她也不再是念書時那個多愁善感的女學生了,這讓溫見寧鬆了口氣之餘,又莫名有些悵然。

    她的這次預先到達,還帶來了馮翊的許多書信。

    有許多是他在半路上寫的,只有最後一封是他中途離別時倉促寫就,與阮問筠分開前,都一併托她轉交給溫見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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