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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2 10:19:00 作者: 五色瓜
    第一百五十一章

    溫見寧病倒了。

    比起上一次來勢洶洶的高燒,這一次她的病情遲緩而沉重,大多數時候都在床上昏睡著,一連幾日都是斷斷續續的低燒,馮翊守在她的床邊,無論幫她輕輕擦拭過多少次,等過一會再看,哪怕人還在昏睡中,她的臉上仍殘留著淚痕。

    他深知鍾薈和齊先生這兩人對她來說不止是好友和恩師,更是至親。她們的離世,對見寧來說無異於一場沉重得近乎能把人壓垮的打擊。

    也正是因為知道她們對見寧的重要性,他才一直不敢將實情告知於她。

    馮翊本打算擇個好時機,確定她差不多能接受,再告知她這些噩耗,不曾想最後還是以這種方式讓她猝然面對,這讓他既有痛心,更多是自責。

    送走醫生後,他又回到床邊,只看到她枕邊一大片洇濕的痕跡,明知不該,他還是輕輕將她搖醒,扶著滿臉恍惚的人坐起,等她一點點從噩夢中緩過來。

    倚在他肩頭的人望著房間黑暗的角落,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

    那是從靈魂深處透出的沉重與疲憊。

    在馮翊的印象里,她素來性情堅韌,儘管偶爾會消沉,也會有茫然不定,可他從未見過她會有這樣身心俱疲的時刻,仿佛整個人的魂魄都隨著已逝的人而去了。

    不久前他剛剛在港島與她重逢時,她身上就隱隱流露出些倦怠。可或許是為了不讓他擔心,她一直強行將這些壓抑在身體深處,直至此刻才終於不設防地展露出來。

    馮翊輕輕握住她纖瘦的肩頭,忍住開口的衝動。

    他知道,此時此刻再多言語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只能等她慢慢走出來。

    他等著,等著,終於等到了身畔的人自顧自地開口說話。

    溫見寧方才做了一個夢,她夢到了鍾薈他們。

    夢裡只有一片血紅得幾近哀艷的野火花,在高高的樹冠上搖曳著,幾乎要把雲層都點燃。鍾薈、蔣旭文他們仿佛還是中學時的模樣,穿著學生制服抱著書本站在樹下等她。

    溫見寧匆忙向他們跑去,卻只見他們笑盈盈地揮了揮手,很快消失在林蔭道的盡頭。

    之後無論她怎麼追,怎麼喊,卻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等她被馮翊搖醒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溫見寧倚在他肩膀上,低聲說:「我夢到了鍾薈和蔣旭文他們,好像大家還是中學時候的樣子,可是我一向他們跑過去,他們就不見了,仿佛從來沒出現過這兩個人一樣。」

    頓了頓,她才又道:「齊先生她沒有入夢,你說都這麼久了,她也不曾來看我。」

    說這些話時,溫見寧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只是閒來無事,隨口輕輕抱怨那麼幾句。

    可馮翊卻很清楚齊先生對她的重要性,只得輕聲道:「或許明天就夢見了。都說人死之後會給最親近的人託夢,她們或許正是因為怕看你傷心,才遲遲不來見你的。若是看到你這樣難過,她們只怕會更加難受。」

    溫見寧聽了他的話,恍恍惚惚地想,是啊,若是齊先生她們看了她現在的樣子,只怕又要為她擔心了。她們還在世的時候,她就沒來得及為她們做什麼,難不成在她們過世後,她也要讓她們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嗎?

    想到這裡,她的眼裡霧氣越發濃重,還沒來得及凝成雨滴,就被馮翊抬手輕輕拭過她濕潤的眼尾,並認真地告訴她:「別哭。」

    溫見寧將洶湧的淚意生生忍了回去,過了很久,她才平靜下來,輕聲道:「這些年來,我一直認為我的運氣還算不錯。小時候我沒有父母,卻遇上了把我當親女兒對待的舅舅一家;後來被溫家接走,雖有種種不如意,可也沒被關在老宅子裹小腳做女紅,反而有機會能學習讀書寫作;曾經我跟見繡她們鬧得不愉快,可在出了事的時候,她們還是選擇了幫我。無論是在港島、北平,還是昆明,一次次置身險境時,我總能逃出來。」

    「我遇到過許多的人和事,一直努力告訴自己,上天待我很寬厚,我理應珍惜自己的運氣。可如今我卻又看不明白了,若它真的肯偏愛於我,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讓我承受至親離世之痛;若真是它有心要予我磨難,又為何不將那一切苦難都加諸在我一個人身上,反而要讓其他人承受。」

    馮翊凝視著她,輕聲道:「見寧,你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並不是神。這也不是上天加諸於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苦難,而是這個時代給我們所有人的考驗。我們每一個人都在這滾滾濁浪中,被它裹挾著,身不由己地漂流,要麼隨波逐流,渾渾噩噩地死去;要麼逆流而上,可或許也同樣難逃命運。我們無法決定任何事,唯一能選擇的是如何面對它。」

    溫見寧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的側臉,過了好半天才低頭道:「可我一直以為,至少我能改變些什麼的,但最終我什麼也沒來得及為先生和鍾薈她們做。就連見繡……」

    說到這個名字,她頓了頓,語氣中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一絲痛苦。

    見繡的死,一直是埋在她心底的一根刺,這麼就過去,她從不敢輕易提起。

    「我以為我幫她戒了菸癮,讓她重新拾起畫筆,是對她好。等她好起來了,我就可以帶她走,徹底逃脫半山別墅的陰影,逃出她一生的牢籠,可這到底只是我的一場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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