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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2 10:19:00 作者: 五色瓜
去年冬天,就在見繡去世後不久,日軍的清查越來越嚴密,有好幾次進教堂來搜查時,她們都險些被發現。見宛吃不得苦,私底下偷了好幾回古董去當鋪換錢。她太急切,以至於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有次險些被人直接跟蹤到教堂來。
為了躲開城裡日益嚴密的搜查,也為了不牽連教堂的修女和孩子們,她喬裝改扮後,帶著見宛來到了郊外的這家道觀避難。她閒不下去,索性喬裝成男人,幫忙做些零工掙點錢勉強餬口,有時還要過來接濟一下見宛。
見宛是很想跑的,可是她不敢出門打聽狀況,只好躲在道觀里渾渾噩噩地度日。至於溫見寧,她並沒有說自己是如何想的,只說是吃都吃不飽飯,也攢不夠船票錢,更沒有可靠的人幫忙打探消息,不敢貿然犯險,於是只好這樣日復一日地蹉跎下去。
馮翊聽她說到這裡,就沉默著拉起了溫見寧的手。
過去,溫見寧的手纖細白皙,只有右手中指附近有常年握筆留下的繭子,一看就是雙舞文弄墨的手,可如今她的雙手粗糙不堪,連掌心都生了厚厚一層繭子,指節紅腫粗.大還有些變形,甚至還有冬天凍瘡留下的痕跡。
馮翊把印章放在她的掌心,輕輕合上:「把它收好了,可別再弄丟了。」
溫見寧看到這印章,一時心緒複雜,過了好半天才跟他講起當初的情況。
她身邊帶的錢早已用光了,就連隨身攜帶的鋼筆都典當出去換錢。到最後,身邊只剩下周應煌當日送她的那支白朗寧手槍和馮翊親手為她刻的那方印章。
槍她不敢藏在身上,找了個地方埋了起來。至於印章,溫見寧怕弄丟了,特意用紅繩穿了,掛在脖頸上,卻不曾想被見宛看到,又打起了印章的主意。
她雖認不出印章用的是什麼料子,但她覺得至少也該是個值錢物件,趁溫見寧睡覺沒知覺時,偷偷用剪斷了繩子,拿去當鋪里換了很少的錢。
等溫見寧發現要去贖回時,對方卻開出了一個她無力承擔的價格,她只能死心。回來後,姐妹二人自然為此大吵一架,過後溫見寧便減少了來找她的次數。
偶爾再來時,兩人也免不了要再次爭吵。
馮翊聽了卻只道:「不過一塊石頭罷了,哪裡有貴物賤人的道理。若是能換些錢,能讓你填飽肚子,也是值得的。我不會怪你丟了它,只怕它反而牽絆了你。」
溫見寧聽後,只是低頭伸手抱住了他:「好了,我們不說這個。」
他們既已重逢,接下來要考慮的事就只剩下如何離開港島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說到這裡,溫見寧連忙跟馮翊打聽起昆明那些舊友們的狀況。
據馮翊說,馮莘至今仍在學校工作,不過已和她那位高材生男友喜結連理;阮問筠去了當地一家報社做了編輯,在馮翊再次離開昆明前,把圓通寺的宅子托給她幫忙打理;文先生等幾位師長身體還算康健,只是總是不免為了學生們跟當局對抗;唯一令人黯然的是張同慧,去年不知從何時起,她突然跟阮問筠她們斷了書信往來,再無音訊。
馮翊頓了頓,才開口道:「見寧,恐怕昆明我們是回不去了。」
溫見寧這才知道,她離開這兩年多里,昆明的情勢慢慢再次惡化。
早在溫見寧她們畢業的那年,當局對各大高校的言論控制就開始收緊。壁報事件後,一些進步學生要麼消失,要麼將宣傳工作轉入地下,一時無人再敢談及時政。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大家心裡的怨氣和不滿會消失,相反地,所有人對當局的積怨越來越深,只是在高壓的政策下,只能隱忍不發。直至港島保衛戰爆發後,這種怨氣才瞬間如野火燎原般席捲了整個昆明。
說起來這件事還要追溯到當日溫見寧送二叔公、馮苓他們上的那輛飛機。那時由於座位有限,逃難的人太多,真正能登上飛機的人少之又少,就連溫見寧她們也只能被留下。據說當日有位聯大教授及家眷恰好也在機場,不料卻被孔家某位小姐的老媽子和洋狗占了座位,最後無法登上飛機,只能和她們一樣被滯留在港島。
那位教授是中文系一位德高望重的師長,還曾教過溫見寧她們,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國外,都有極高的聲譽。《大公報》的主筆當日聽說此事後,為這孔家的空中飛狗寫了篇文章,諷刺當局輕賤人命,一個著名學者連區區一條洋狗都比不上。
這篇檄文一出,頓時點燃了聯大師生們的情緒。無數人憤怒地走上街頭參加遊行,要求當局給出一個說法。儘管也有些人試圖為此分辯,可大家群情激奮,反而只會更加氣憤。
溫見寧聽了只是淡淡道:「就算沒有空中飛狗,也總有空中飛人,當局這次吃的虧不冤。」
她沒能出口的是,無論哪裡戰亂,真正能跑出去的人只有非富即貴那麼幾個,更多普通人的性命猶如草芥,死不足惜。可她也知道,自己沒資格說這樣的話。
當日她是借了馮家的勢才能把二叔公送上那架飛機的,若她自己不是受過多年良好的教育、僥倖寫過幾篇文章,只怕之前那次救援活動,也不會那麼快就找到她。
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當局能把每一個普通百姓的性命都放在心上時,他們的國家才算真正站起來了吧。只可惜她有生之年,也不知能不能看到這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