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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2 10:19:00 作者: 五色瓜
直到後來,又在昆明與你重逢。
當年你悄然走上藏書樓的二層時,我一眼看到你時,你已是一名清秀的少女了。四年後再遇時,或許你自己不曾意識到,哪怕只是靜靜地不說話,也是人群中最讓人無法忽視的那一個。我的目光始終被你牽引,且久久不願離開。
我還記得我們一起教家館那段日子裡總是下雨,傘下的你抱書一邊走一邊小心地躲開鵝卵石路上的水窪,那時的你輕巧而敏捷,說話輕快,反應又機敏,半點不饒人,和當年書樓上安安靜靜看書的少女,來信里客客氣氣、有點老成的女孩都有些不同,卻又分明是一個人。
你遞給我一把楊梅,請我吃一碗米線,偶爾請求我幫你寫幾個字,雖只是平常朋友間往來的小事,可我的心卻不像表面上那樣平靜,總莫名其妙的緊張,手在輕輕地發抖,只能長久地注視著你的側臉,仿佛才能獲得片刻的平靜。我無法用任何枯燥的理論來解釋面對你時的反常,只好用慣來的少言來掩飾情緒。可你的纖細敏銳、愛憎分明,還是讓我的情緒從那些抽象的邏輯符號中掙脫出來,漸漸有了具體的聲與形。
那時的昆明很小,你似乎常常會碰到我;可昆明也很大,我並不能每天都碰到你。但好在我們還是慢慢在靠近彼此,可突然有一日,你不願理我了。
當時我有些懊惱,大約是我沒能掩飾好心情,在你面前露出了太多端倪,所以你選擇了不再見我。我也決定尊重你的意願,不再見你,於是偶爾在街上或別的地方遠遠地看到你和你的朋友們,會避開那條路繞一圈再回來。你那時應該什麼也沒有發現,可能有段時間,或許還漸漸忘了我這個人。
再想到如今的我們已有了婚約,成為大家眼中的一對,我仍覺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有時竟會有些惶惑不安起來,尤其在你每每跟我客氣道謝時。我待你好,不是盼著你必然也要待我好,可若是你也願意待我好,我理應是高興的,可有時卻也沒那麼痛快,總要疑心自己是以這種卑劣的方式,才讓你稀里糊塗就答應了我。
離開時我對你說回來結婚的事,只是隨口一提,你不必緊張。當日我求婚時太倉促又極不講究,家裡那些人又平添許多麻煩,等你慢慢想清楚了,再舉行婚禮也不遲。
寫到這裡,突然不知該如何寫下去,這次的信只好暫時到這裡了。
臨行前有些事雖已交待過,不過還是容我再重複幾遍。
你身體還好,可也不要整日悶坐家中埋頭看書寫作,或者一個人枯坐著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偶爾也主動約和你要好的同學們出去爬爬山、去翠湖邊散步,或許會有新的靈感。
這半年來看你由於學校里的事,意志漸漸消沉,我既有痛心,又有自責。你最好的朋友臨走時再三囑託我要好好照顧你,我也是一直都是如此開始打算的,可最終我還是沒能為你做什麼,如今更是拋下你一個人留在昆明。希望你不要怪我,等我回去時,一定帶禮物給你賠罪,以後長長久久地守在你的身邊。
寫完這封信時,窗外的天已隱隱發白,晨星隱沒在雲後。突然想起那一年的夏日遠足時,我曾教你辨識過天上的星宿。你不是個誠心的學生,後來都沒再請教過我。」
溫見寧很仔細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時而微笑,時而抿唇,直至最後才雙手交疊把信放在胸口上,抬頭看向窗外的月亮,下意識抿了抿嘴角,仿佛要把唇邊的笑意都藏起來。
她披了件外套走到院中,九月的夜裡,寒氣並不重。天上一輪圓月清透如白玉盤,被輕紗似的雲堆掩住,卻仍舊皎潔明亮,院牆下傳來蟋蟀叫,聲聲不歇。
溫見寧只覺得自己除了當年在齊先生家外,從未看過這樣好的月亮。
想到齊先生,她短暫地走了一下神。
當初在來雲南的途中,溫見寧就一心盼著齊先生能到西南大後方來生活,可一晃眼幾年過去,如今她眼看快成家,也有了落腳的地方,齊先生卻仍留在上海,至今狀況未明。
在齊先生家寄住的那段日子,她曾經一抬頭就能看到樓外的月亮。那時她以為,她如今有了一整個院子的月亮了,不僅有月亮,還有漫天的星鬥了。
她站在院子裡一個人看了很久的月亮,待心情漸漸平復下來,才回到屋裡,在煤油燈下提筆給馮翊寫了封回信。
「阿翊,
你走後除問筠外,中文系的舊友、還有低年級的一些同學常常來陪我來說話,我並不孤單。院裡你種下的山茶花,我有幫忙修剪,傍晚也常和問筠去翠湖邊散步,並沒有整天躲進小書齋里不問世事。只有爬山不太想去,沒有你在,一個人去實在太累。
收到你的來信,我很高興它能這樣長,足夠我看上許久。若你以後在基地里多認識些別處的朋友,把從他們那裡聽到的趣事寫給我,那便再好不過了。
你的話讓我回想起我們少年時那些短暫的過往,不過在我看來,你並不像你所說的那樣冷漠遲鈍。畢竟,若你的心裡只有一潭死水,那我又怎麼能聽到回音。
我以為,人的心就像一處空曠的山谷,你的是天闊地遠,喊出去要等很久才能聽到遙遠的回聲;而像我這樣敏感多思的人,一點微風掠過都會驚起驚濤駭浪,有任何聲音都會立刻聽到迴響。在我為自己的草木皆兵而苦惱時,你卻在為許久也聽不到回聲而惋惜,這樣對比下來再看我們對自己所不滿的地方,是不是覺出有些滑稽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