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頁
2023-09-12 10:19:00 作者: 五色瓜
一陣寒風吹來,溫見寧別過頭去,也拉了拉脖頸上的圍巾。
她心想,香.港初春的天氣還是有些冷了。
短暫的溫馨過後,在汽笛聲的催促中,分別的時刻終究還是來臨了。
溫見寧她們買的票在頭等艙,有專門的舷梯供她們登船。這樣一來,不僅免去了兩個女孩登船前的奮力擁擠之苦,也讓她們得以多留片刻,直到和親人朋友再三道別後,這才在鍾母和蔣旭文的目光下,提起行李箱登船。
臨上船前,溫見寧仿佛感覺到什麼,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只這一眼,她頓時愣了神,竟忘了自己正站在舷梯前,直到身後的人不耐煩地出聲催促,前面的鐘薈也疑惑地問道:「見寧?」
她這才回過神,跟著鍾薈一起扶著舷梯上了船。
方才她看到人群中隱約有個影子一晃而過,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瞥,她只覺對方的身形像是見繡,但再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可能。
應該只是錯覺而已。
兩人先把行李放進自己的房間裡,才相約一起出來到甲板上透透氣。
此時正值傍晚,放眼望去,夕陽將碧綠的海面染成了耀眼的金紅。港島在她們身後漸漸縮成一個小點,直至消失不見。
溫見寧雙手抓著欄杆,出神地看著船下洶湧的波濤。
這次倉促返回香.港,對她來說著實算不上一趟讓人愉快的旅程,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離開這裡,那些令她無法理解的人和事,那些糾結、痛苦與茫然,都將隨著滾滾波濤被巨大的輪船遠遠地拋在身後。而她現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向前方看去。
只是不知,等四年後結束學業,她們又會是個什麼光景。
第七十七章
「親愛的先生,
此刻我正坐在從河內開往滇南的火車上給您寫信。
在上封信中,我曾跟您抱怨過,我們乘坐的火車慢得令人心焦,讓人疑心在鐵軌旁慢悠悠地騎著單車都能輕鬆追上。可坐得久了,才發現慢也有慢的好處。我們坐在車窗旁看沿途的風景,就像是電影裡的慢鏡頭,晴天白日下大片開闊的水稻田緩慢後退,騎在水牛背上的幼童、走在田埂上的農人也慢慢遠去。
今天火車過了河內,列車北上駛入了熱帶森林。鐵軌兩邊隨處都是高大的熱帶樹木,蓊鬱蔥蘢,放眼望去,我們的列車仿佛要陷入綠色海浪的包圍里。
鍾薈說熱帶的綠是一種單調的顏色,到處都是蒼綠蓊鬱的,沒有分明的四季,看久了只覺乏味。可我認為,一種顏色里也有無數變化,翠綠、碧綠、蒼綠、苔綠……濃淡深淺,絕不單調,但每一種都是綠,每一種都有著那樣旺盛的生機,讓我總是看不厭。然而想要一直保持著這樣平靜愉快的心情看風景,似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鐵路沿途有許多淡黃色的小房子,多是法國人設的車站,每到一站,火車就要停上片刻。我從車窗往外看,有衣冠楚楚的外國紳士提著行李下了火車進入車站,一群衣衫襤褸的當地小孩兜著水果一擁而上,卻被聞聲趕來的車站管理人員粗暴驅逐。有些同學看了很不忍,但凡手裡有餘錢的,就叫那些孩子過來買他們一點茶葉水果,才不至於讓他們空手而歸。
在古代,越.南一度是中國的藩屬,兩國曾有過戰爭,但也著有數百年的友好往來。我聽說,這個古老的國度如今已經淪為外國人的殖民地,那些自詡來自文明世界的西方人在這裡橫行肆虐。作為異國的過客,或許我不能為這裡做里的人什麼,但還是由衷地希望這個國家和它的人民有朝一日能迎來真正的自由與獨.立。
熱帶的天氣炎熱而潮濕,旅途又似乎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火車上沒有別的娛樂,同學們只能想法子打發時間,打橋牌、辯論是最常見的活動。鍾薈喜歡熱鬧,認識了許多朋友,我牌打得不好,口舌也不夠伶俐,不願多參與,多半時候是躲在座位上看看書、看看風景,雖是悶了些,但一個人也很自在。
有一次悶熱的午後,不知是誰突然提議,要大家來唱歌,整節車廂的氣氛都活了起來。
從前在我姑母家中,每逢這種場合,我必想方設法避開。一來我不願意在那些人前做小丑,賣弄我不怎麼樣的歌喉;二來我也很不喜歡聽那些靡靡之音。可如今我卻很喜歡聽這些同學們唱歌。有位男同學反串旦角,唱了一段京劇,引得所有人都在起鬨;也有女同學唱了支《秋水伊人》,贏來滿車廂的喝彩。
無論唱的好不好,大家都很給面子,掌聲一陣接著一陣。氣氛正熱烈時,不知何人突然唱起一句『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方才還熱鬧的車廂頓時冷卻下來,滿座寂然無聲。在場絕大多數同學的家在關內,聽後卻無不淚下。我不知為何,也哭得不成樣子,好在混於同學們中間並不起眼。
車上這些同學多半來自內地戰區,七七事變爆發以來,大半國土淪陷於日寇的鐵蹄之下,他們被迫背井離鄉,南下千里不僅是為了求學,更是有家而歸不得。
可是我想,同學們至少還有魂牽夢縈的故土,百年之後落葉歸根,魂魄總有能念念不忘的方向,但我的家又在哪裡呢。每次思及此處,我總覺悵然。
我的小半生不過十幾年,待了許多地方,可到哪裡都是得過且過,沒有個能紮下根的地方。如今回想起來,只有剛逃出我姑母那裡,跟您一起住在弄堂的那段日子,才有些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