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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2 02:54:35 作者: 林城木森
因為這些年總是往醫院跑的緣故,陳期對醫院總有一股沒來由的恐慌,她還記得那些按住自己的護士,被自己踹了好幾腳的醫生,以及被她吐得一塌糊塗的床單被套,雖然不是同一家醫院,但是跨進門的那一刻,她便條件反射的想起了這些,然後激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安辰,我原本以為我一年級時出車禍經歷的痛已經非常痛了,不會有人比我當初更倒霉了,就算大家生了病,無論是多麼嚴重的病也總能治好,可好像不是,絕對不是,和姥爺比,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和姥爺比,其實自己的疼痛根本不算什麼。
她只知道癌症會死,可她不知道死之前人要經歷那樣很長時間的折磨。
因為藥物的副作用,姥爺的頭髮掉了大半,剩下的一半也已經全白,軟趴趴的貼在頭皮上,胃癌患者能吃的東西很少,姥爺吃一口吐三口,有時候半夜睡著也會突然爬下床嘔吐,然後腹痛一整夜,或是夜裡突然開始發燒,說胡話,直到天亮才慢慢恢復過來。
姥爺就這樣日漸消瘦下去,春日盛放,萬物復甦的日子,姥爺如同一株殘敗的植物,陳期拿著滿分數學試捲來看他時,他的眼球已經完全凹陷了下去,留下突出的眼眶和顴骨。
安辰突然開口:「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見過我姥姥,那時候咱們還在上幼兒園,姥姥生了急病被送進醫院,我也跟著媽媽去了,到現在我已經記不得姥姥的樣子了,我只記得姥姥身上插滿了管子,從頭到腳都是,然後房間裡有很多人都在哭,在和姥姥說話。」
「可是期期,我覺得很難受,我覺得不對勁。」安辰努力措辭,歪著頭費力的解釋,「我就是覺得,老人走得很……不體面,很……有些丟人。」
覺得說的不到位,他又連忙補充:「我是覺得,只是覺得、我接受不了。」
是了,陳期也只是接受不了而已,接受不了親人離自己而去,接受不了生命的轉瞬即逝,接受不了姥爺每天這樣煎熬的活著。
可是,她沒有辦法,沒有人能和死神叫板,她也不能把姥爺從死神手裡拉回來。
「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總是胃不舒服,頭暈,想吐還吐不出來。」
「當然記得。」陳期點點頭,她幼兒園時總是住在安辰家,每次自己頭暈想吐的時候,安叔叔就背著自己在房間裡慢慢走,幫助自己吐出來。
吐出來就不難受了,林阿姨總是這樣說。
「我還記得我和你媽媽說,我覺得自己腦袋裡有小球在轉。」
聽到陳期輕描淡寫的語氣,安辰炸毛了:「你還說!有一次你不難受了,你還問我媽媽你是不是要死了,說人都會迴光返照。」
陳期終於笑出聲來:「我記得我記得,你嚇得抱著我哭,還說要和我一起死。」
陳期安靜下來,忽然變得落寞,她看了看熟睡的姥爺,無奈地說:「那時候咱們都不怕死。」
「期期,你現在怕了嗎?」
四五年級的時候,男孩子開始進入中二初級階段,總有人把生啊死啊的掛在嘴上,「我不怕死」成了「我比我爸跑得快」更值得炫耀的口號。
陸虎那時候一犯病就和班裡女生說:「你掐我一下,你試試,我一點都不疼。」然後任由她們在自己胳膊上留下紫紅的掐痕。
連怕疼都是丟臉的事情,更何況承認自己怕死。
陳期點點頭:「我怕。」
我怕死,我承認,安辰,我怕死。
我怕自己會死,我怕小兔子死,我怕親人會死,生離死別,對她來說,太重。
安辰側過身想要抱她,剛走兩步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樣站定,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也怕。」
「那有什麼辦法。」
「沒有。」
陳期從小信奉的一條準則就是,連安辰都沒有辦法的事情,自己就可以直接放棄,安辰人小鬼大,是能站在孩子群前指揮千軍萬馬的指揮官,雖然在陳期面前總是威風掃地毫無面子,但是陳期從心裡相信他。
他是陳期最後的那根救命稻草。
如今救命稻草變成了壓死駱駝的那根草。
95.
六年級下半年所有人都把精力放在了姥爺的病上,姥爺住院的那段時間,媽媽和大姨輪番守在醫院,有時候爸爸和大姨夫也要推掉工作去幫忙,因為家裡經常只剩下陳期和陳望,陳期自覺學會了簡單的炒菜照顧弟弟。
也許白羊座總是天性樂觀,再苦的日子也能咂摸出一點甜來,後來陳期每每想到那段日子,腦海中出現的不是姥爺的病痛,媽媽的淚眼,而是陳望嘟囔著嘴喊自己,和自己說,姐我肚子餓。
然後陳期摸索著打開煤氣灶,摸索著給他做炒飯,也許是姐弟生來口味相近,一盆炒飯陳望吃得乾乾淨淨,活像餓死鬼托生。
竟然最先記起的,會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換上夏季校服的日子,媽媽把姥爺接回了家,開始每天熬煮苦澀的草藥,陳期每次進家都要憋住氣,然後一路小跑跑回房間。
聽媽媽說,這個藥有用,之前救回來一個九十多歲的老頭呢。
就像他們之前說的,這個有用,這個有用,這個也有用。
當初所有的相信,都隨著失望變成了力不從心。
再後來,姥爺的痰液堆積到了嗓子,每次說話都像是要咳出血來,無論怎樣用力嗓子裡都像是灌進了半瓶膠水般黏著,陳期給姥爺買來了一串鈴鐺:「姥爺,你要是有事就晃鈴鐺,我一聽到就跑過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