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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2 01:53:43 作者: 涼蟬
年逾八十的老教授離世,子女們清理他的遺物,箱子柜子扔在宋滄面前。宋滄收買舊貨有個原則, 如果裝遺物的舊家具也免費給他, 那他會負責幫主人家清理好這些東西。
幾個中年人與宋滄錢貨兩訖, 紛紛上樓,隱隱的傳來一些不太愉快的爭執聲。
今夜宋滄開的是麵包車,他打開車燈,在燈前把箱子柜子里的東西一一翻檢收拾。
有衣服、鞋襪、貼身衣物, 還有筆頭、菸蒂、半根鉛筆,儘是垃圾般的東西。路楠起初有些忌諱,見宋滄收拾得專注, 不禁也湊過去。
「像今天這種收舊貨的情況, 百分之八十都是垃圾,只有百分之二十可能是有價值的。」宋滄戴著口罩和手套, 已經迅速翻檢完一個木箱, 「比如這個木箱,裡面的舊衣服沒有任何價值, 我整理之後會送到舊衣回收點,怎麼處理那是別人的事。但這個木箱很有意義。」
他拍拍箱蓋, 讓路楠看箱蓋上的一塊黃銅銘片。銘片常被人清理擦拭,木箱也保管得極好, 沒有任何破損的痕跡。路楠舉起手電筒, 看見銘片上幾個漢字: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這是文物啊。」宋滄笑道。
老教授是故我堂的常客, 得知鍾暘把店子留給這麼個看著不可靠的年輕人,起初還十分不滿意,後來跟宋滄接觸多了, 兩人竟成了忘年交。他跟宋滄說許多自己和父輩的故事,父母從長沙遷到昆明,後來因西南聯大停辦,又輾轉來到此處。他在昆明出生,父母都是教師,自小耳濡目染,知道這些舊箱子都是珍貴的紀念。
老教授的母親為紀念那段日子,特意讓人做了幾個銘牌,釘在木箱上。年幼時父母常跟他說一路南遷的困難艱險,這些記憶全都交給了他,再由他交給其他人。宋滄非常喜歡聽他說故事,常常和他在故我堂喝茶聊天。
「這幾個都是文物。」宋滄說,「但是也不太值錢。」
路楠聽得一愣一愣的:「那你還要?」
「得看裡面裝的什麼。」宋滄說,「破衣服爛筆頭當然不值錢,我可以讓它搖身一變,成為好東西。」
他一邊說,手上一刻不停。兩個裝衣物的箱子都收拾完了,只找到一些零碎的東西,最有價值的是一套上世紀的軍裝,宋滄收了起來。餘下還有一個箱子、一個柜子。他繼續興致勃勃地翻檢。
他並不覺得這些東西髒亂,或應該避諱。相反,他像挖寶一樣探索著陳舊之物,找到有趣的東西,就跟路楠分享。路楠起初只是遠遠站著,後來乾脆也戴上口罩手套,和宋滄坐在一塊兒收拾。
餘下的箱子裡全是雜物,但符合宋滄要求的物件兒多了起來:不能走的舊手錶、紮成一捆的書信、三大本分了年份的剪報,分別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珍貴痕跡。
「賺大了。」宋滄笑得像個奸商,「六千塊買下這些東西,現在已經回本了。」
層層疊疊的箱底還有一本日記,路楠艱難抽出,發現這本子被老教授保管得很好,封面寫的卻不是他的名字,字體秀麗,屬於一個名叫「柳新月」的人。
「是她。」宋滄展開一本被撕碎又貼好的結婚證,「柳新月」的名字赫然在目。
日記里掉下兩本陳舊學生證,證件里還貼著照片,兩張年輕稚嫩的臉。路楠仔仔細細地看,遞給宋滄:「教授和他老婆,年輕時好相配。」
宋滄:「這結婚證撕過,他們後來離了。」
路楠問宋滄自己能否暫時扣住這本日記仔細看看,宋滄頭都沒抬,直接送給了她。路楠正要收好日記,封面夾層里露出邊緣帶花紋的一張老照片。
這是一張在宴會上拍下的照片,身穿燕尾服的青年與穿長裙的女子挽手起舞。路楠拿出學生證比對,跳舞的正是老教授和柳新月。
「柳新月是前妻。」宋滄說,「現在這幾個孩子,都是他第二個老婆生的。」
路楠:「你怎麼知道?」
宋滄:「不管是柳新月還是第二任妻子,走得都很早。他最後那半年,人都糊塗了。我來看他,他老問我小梅去哪裡了,小梅澆花了沒。小梅就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再到後來,他連小梅也忘了,天天問我:新月下班沒,我要去接她。問得他孩子也心煩。」
年輕時老教授教書,柳新月在衛生所上班,他下課早了就順道去接妻子回家,已然成為習慣。老人失智有一定的順序,最先丟失的總是最近的記憶,就像一本已經寫滿了的書,他親手用橡皮從最後一頁擦起,把塗寫過的痕跡全都清除。一頁頁往前翻,不停地往前翻——最後與年輕時的、童年時的記憶,久別重逢。
老教授彌留那幾天,話也說不清楚了,宋滄來看他,俯身去聽他含糊的聲音。聽了許久,是在喊:爸爸哎,媽媽哎。
箱底角落塞著小小的照片。照片背面有鋼筆寫成的字,某年某月某日周歲留念。相片上是一對年輕夫婦,懷裡抱著個哇哇哭的嬰兒。「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張照片。」宋滄遞給路楠,「他最後時刻想起來的,就是這兩個人吧。」
路楠幾乎要流淚了。她連忙仰頭看向天空。夜太黑了,沒有星星,雲一層層遮住月亮,空氣里是充沛的水汽。
「怎麼哭了?」宋滄手上戴著手套,不方便摘下,乾脆用手肘粗魯地給她擦眼淚,被路楠一拳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