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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2 00:23:37 作者: 走走停停啊
「不用了,莊教授,我們認識過了。」愈存抬眸來解釋。
「哦,那很好,那很好。」莊教授欣慰地點著頭,偏胖腰身,擠進自己座位里,看看牆上掛鍾說:「哎,晚上我請客好伐,咱們一道去吃紅房子。」
「不了,我晚上還有事。」愈存先開口拒絕,他也一點兒不委婉。
莊教授聽了點頭,自己委婉著:「不巧不巧,真是不巧,那咱們只好改天了。」說到後面,轉臉看著雲瀾。
雲瀾便笑了笑,沒說話。
她專心在文件上,偶爾隔著教授的胖大脊背,看那邊坐著的他。瘦了些,不看眼睛,眉眼如舊,但一對視,還是覺出,他眼神里透出的光,她有些陌生。
雲瀾接著的日子裡,常常上來做莊教授的眼睛,許多專業醫藥方向的材料,她索性幫他翻譯出來,轉寫成很大的字;有時也念給他聽。
莊教授得了許多便利,也在學科之路上語重心長的指導雲瀾:「多去看診,急診也要多負責一些,咱們這項工作,說穿了是門手藝活,譬如做茶壺、做蒲扇、做竹筐子,要低著頭沉下心來練手,千錘百鍊里才有好醫生。」
他說,「從前有赤腳醫生,你曉得伐?我頂支持醫科學生們走街串巷,往深山老林里去泡一泡,再高的天資,也得從病症里趟過來才成。」他某個黃昏時向雲瀾發感慨,是無人理解的感慨;他同時不經意地瞟了一眼愈存的空座位,搖頭嘆息:「萬不可像有的人,仗著自己有些天賦,只顧做些風光表面的功夫!」
雲瀾聽出的教授含蓄的影射,她也看了看愈存的座位,沒有答言。
但莊教授還是很欣喜的,新來的聶雲瀾醫生,聽說也是某股東推薦來的,可跟愈存大不相同,毫不特殊。她不僅留美的經歷和自己相同,還謙恭好學,聽從他的建議,請他幫忙,申請了急診的值班工作。
這樣的忙他很樂意幫,他點著頭,同她講:「不要怕吃苦,但凡吃力的事情,最後都會變成好事情。」
他看著她笑笑,點了頭,覺出一點特別的滿意來。
愈存這天全天沒有來,他白天陪白露在片場演戲。本來他懶得來的,白露坐在沙發上,再三央求他,「你不知道,朱曼玲算什麼貨色,眼看要爬到我頭上去!她不就是找了個搪瓷廠老闆麼,看他那賊眉鼠眼的矮矬子樣。你陪我去,你只管坐在那兒就成了,我就想看看,那矮矬子坐你旁邊,還敢粗著嗓子說話!」
愈存向來覺得,白露圈子裡女人間爭風吃醋的把戲,既幼稚也無聊,他從不摻和。可想起上回雨夜遲到成川家宴會的事,他後來讓麗惠去查過,知道她是去啟秀中學看那個孩子去了,孩子應該是生了病,她不得不去的。他那晚實在生了氣,嚇唬和威脅她,如今想來心裡總有些不過意。
她今日來央求他這件小事,他想想就答應了。果然如她所願,替她氣宇軒昂地坐在片場震懾著旁人。他遠遠看著她,扭著腰,趾高氣揚的樣子。
可惜他沒能坐到收工,下午兩三點鐘,阿聽趕來,手裡拿著張字條,讓他看,小田太太打了電話來,請他下午一起看電影。
白露本是翹著腳在旁候場的,伸著頭看了,放下腳來,知道他一定得走,拿眼睛望著他,射出一點同情的光。
愈存並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他起身前回瞟了白露的同情心一眼,真的走了。
小田太太是習慣請他去東和館劇場,看日本電影的。他的日語,一多半從她那裡學來,純正的大阪口音。現在看日語對話,像聽中文一樣順利。他們入場時,路口有幾個男學生,在發放反日傳單,慷慨激昂的高喊著振奮人心的口號。
「他們在說什麼?」小田太太故意用日語問他,她其實聽得懂中文。
「黃軍萬歲。」他說。也知道她聽得懂中文,看她抿著嘴滿意地笑了笑。
散場時,他們並肩走出來。他替她拿著羊皮大衣,等到了出口,體貼地替她披在身上。他做這些時,忽然想起那天在黃金大戲院看喬非寅做過的事。他心裡亂了亂。
小田太太在用日語同他說著劇情,他敷衍地點著頭,沒有答言。其實說來也很奇怪,哪怕日本女人同中國女人一樣穿著旗袍裹著大衣,也是能讓人一眼看出來,她是日本人的。仿佛國人的眼睛都是照妖鏡,一照到底,誰也糊弄不過去。
他們走到停車場的昏暗處,忽然冒出幾個高個子的黑影。愈存警覺地伸手把小田太太拉在身前,有兩個黑影已經對向從到他們面前。
其中一個手裡閃亮的一刀白光,刺進來。「狗漢奸,死走狗,早點去死。」他用力捅進去,向著愈存胸口而來。反應遲鈍的小田太太瞥見刀鋒,驚叫起來,身體擋住了愈存躲閃的方向。短刀扎進愈存右肋下,他一把按住了握著刀柄的手,看清正是路口發傳單的幾個男學生。
那學生大概是第一次用刀,腕力不足,隔著衣服扎得不深。愈存手上略一使力,他被逼得鬆了手,初生牛犢,竟還想補一刀,被愈存故意地一掌推遠,他是想放他們走的意思。慌亂間他們領會不到,幾個年輕的同夥還想擁上來。
旁邊的小田太太還在用日語驚叫,尖利的聲音擦破夜空。愈存只好跟著她用中文大喊:「警察、警察,有歹徒。」算作提醒他們。
他一用力喊,傷口馬上湧出鮮血,淺色的襯衫上立刻綻開一朵血色的紅花,動態的,不斷蔓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