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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2 00:23:37 作者: 走走停停啊
珍妮知道雲瀾要回上海的事,已經到了晚間,她趕著叫人處理後花園牆角的一叢荊棘樹,說是怕回來時生得更多了,看著惱人。聽見雲瀾立在她身後,說回滬,反應了好一會兒,像上幾輩子的事。那個頎高瘦削的男人,會拉胡琴唱崑曲的,翹著腳,消磨了一輩子,說是要不行了,要死了……帶著他的胡琴和小戲子麼?她在心裡不屑地哼了哼,沒做聲。
「沒有別的錢給你,就是你繼續念書的那筆錢,已經存在你銀行的戶頭上,你自己計劃著用吧,要回上海去,就花在上海;要念博士,就花在學校,隨你。」她了了地說著,沒有提自己,她想,她是知道的,這裡面沒有她的事。她又往深處想想,笑了,他也知道的。
雲瀾點了點頭,明白她說的話,也表示了贊同。
珍妮站著,忽然前所未有的疲倦,轉身踏上木階回房去,仍舊扭著陳年的細腰,有一點斑駁的月影落在她腳邊,像踩著滿地碎銀,消失在樓梯盡頭。等她旅行回來時,她想,那叢惱人的荊棘樹,終於沒有了。
雲瀾於是重新做了計劃,許多東西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帶走,那些信,有字的也好,空箋也好,她花了兩個晚上,把信封一一撤去,只把信紙裝訂起來,包在牛皮紙里,隨行李一起帶走。
她走前給三哥去了信,通知他自己即將回去的消息。綿岫姑媽雖然在信上沒有細說家裡發生的變故,但其實雲瀾心裡也知道一點,大抵是分家的事,不妨的,分就分了吧,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況且,他們三房裡,也是早就分了的,還吝惜什麼。
等船到了港,雲瀾步下懸梯,找岸上三哥的人影。人頭攢動,對面不遠處立著新的大廈,整面牆的絨線廣告,看得人微微頭暈。
「五姑娘!」有人高聲叫她,是阿春,雲瀾馬上朝人海那頭揮揮手,遠遠望見,阿春還是走時送她的模樣,她仿佛不會老不會變,定格在那裡。
同阿春一起來的車夫,換了新面孔,是雲瀾不認識的。阿春張羅著雲瀾上車回家,等行李到了,坐定下來。雲瀾悄悄問阿春:「家裡怎麼樣?父親的病……」
阿春沒聽完,就搖頭,「三老爺躺了半年了,前頭分家,兵荒馬亂的,耽誤了,唉……」她說不了三句就嘆息,雲瀾坐在黑暗裡,聞到一股陌生的腥氣,車子想必是新置的,座椅包著新皮子。她聽阿春講分家時的爭執,三房裡沒有人,只好任人宰割。三老爺也不當個事兒,後來只那邊兩家議定了,二房、三房並在一起算,現成的祖產分兩份,除了大老爺那邊的,其他都撥給三少爺,將來他也答應給他三叔養老送終。連老太太留下的幾匣子金銀首飾,二太太也說他們代為保管。我就不服這個,這些可是當年老太太明白時就說下的,兄弟三個平分,怎麼就讓二房裡包圓了!
她說到這兒,吐氣太快,噴出唾沫星子來,落在前面的座椅後背上,車燈光里,映出白茫茫的一片。
雲瀾不像阿春那麼在意這些,她問起大伯父的情況,阿春也搖頭,「不好得很,聽小柳說,已經起不來床,諸事都是大少爺做主了。」說完又嘆息:「不知道誰先走啊……」
她們車子快要開到家時,阿春已經從三少爺大婚講到三少奶奶家的五嫂子了。雲瀾知道三哥在岳父的提攜下,公職上順風順水,做得甚好;家庭也和美,三嫂如今正懷著胎,四五個月的樣子,又要做父親了,真是恭喜。
「那前頭我帶回來的孩子呢?」雲瀾想著淑瑛的孩子,她萬難里把他帶回家,送到他父親和祖父母手裡。
如今三哥在婚姻上如此美滿,那孩子是怎麼養育的呢?
阿春呆愣的眼睛,語塞了一段,末了垂著眼皮:「姑娘,這事兒,說來可話長了,總之是你吃了虧,叫你平白擔了虛名的。前頭我出來接你時,姑奶奶特地拉著我囑咐,說別的事兒都由著我說,只有這件事,要等你到了家,她親自同你說。」
「怎麼?那孩子最後給送走了?」雲瀾的思路里,最下下策,便是幾個大人做主,把孩子送養了。她不知道,宅門裡的法子多著呢,怎麼只這一條!
「沒有,小悌少爺好著呢,養在二房裡,白白胖胖的。」
「哦。」雲瀾聽了放心,既是這樣,便沒看錯三哥,他自己的孩子,他擔當著的。
她們到家,已經暮色沉沉了。雲瀾先奔去看望父親,說是看望,已是徒勞了。父親的病勢比她想像的沉重,也比阿春說的嚴重。躺在用了幾十年的紅木床上,雲瀾踏上彤色的踏步板,陳年舊氣撲面而來,連裡面躺著的人,也是快要塵封的,瘦得比先時更甚,脖子上的皮膚沒了韌性,軟踏踏的一層層。
「父親,我是雲瀾,我回來了。」她坐在寬沿的榻邊上,扭著身。
床帳里沒有動靜。她轉頭看向一直跟著父親的男僕,「竹笙,我父親他……」
竹笙無聲地搖了搖頭。雲瀾便久坐著,沉默,在想從前小時候的事。她從記憶里努力翻找父親最年輕的模樣,他某個清晨,穿著光滑的藏青色印度綢長衫正欲出門,長衫皺了一個角,卷著邊,走起路來也照舊的行雲流水,行雲流水的皺。
直到窗外黑透了,二太太那邊陳媽才堆著笑臉,來請雲瀾過去吃飯。「五姑娘一路勞累,我們太太備了好菜在那裡,又怕擾了你探望三老爺的病,等了半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