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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2 00:23:37 作者: 走走停停啊
    老胡在渡船上和懷承匆匆一面,他壓著極低的帽檐,暗沉的聲色響在懷承耳邊:「你的消息若來得晚一步,我就不能站在這裡說話了。」

    諸事未及細說,他們各自散去,消失在擺渡的人群里。

    懷承在回去的路上覺得天高地闊的輕鬆,他特地打了電話回佟家別墅,問蔡伯可有人來訪?蔡伯回說,沒有,只伍姐往鄭家去了一趟,帶回一籃子青蘿蔔,說是鄭家少奶奶囑咐給聶小姐嘗鮮的。

    他認真想了想,覺得還是回去的好,也許本就風平浪靜,不必太刻意,否則倒叫人起疑。

    雲瀾眼前的這樁麻煩事,恰好是個出門的藉口。他同她商量:「明天我們再去一趟,若淑瑛願意跟我們走,我們就接她回佟家別墅去,那邊人少也清靜,其他事,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雲瀾點了點頭。

    轉天天氣難得的好,春日融融,叫人穿不住大衣裳。懷承脫了外套,單穿著一件襯衫,車窗里照進來的日光太盛,他把衣袖卷了卷。

    他們車子停在拔萃女校門口的空地上,再往裡是小道,汽車開不進去。懷承下車時四下里環顧,覺得哪裡有些熟悉,一時想不起來,直到小道盡頭,看到相隔幾百米的地方有一截鐵闌干攔起來的磚房,忽然警覺,這裡是似乎一間倉庫,他在田師傅的地圖上看到過,是沒有標記清楚的日軍倉庫,具體存放什麼,並不清楚。

    他邊走,邊間或的朝那邊看一眼,門口停著兩輛普通的貨車,並沒有人站崗。裡面磚房的窗開得特別小,特別高,有隱蔽和通風的作用,應當是倉庫。

    「雲姐姐,」小道的那頭是幾棵大榕樹圍攏的,聚成的一大片樹蔭,大大小小一群孩子在裡面竄進竄出。淑瑛披著件芥末黃的舊袍子正站著和人說話,看見雲瀾,遠遠向她招手。

    「這是黎黎的三舅母,」淑瑛垂著眼皮並不看人,低聲的介紹著,同時向對站著的看了一眼,「這是我娘家姐姐。」

    「哦,不用接回去住嘛,你看我們這裡住的也好、吃的也好,不虧待她的。」那婦人精瘦精瘦的,暗黃皮膚,抬起來的手像這近旁的榕樹皮,說話的嗓音很粗,像個男人。

    懷承錯後幾步,正走到雲瀾身後來,那乾瘦的婦人抬眼看了看他。

    雲瀾覺出她那眼睛裡的不善來,著意和緩道:「兵荒馬亂的,好容易找到我妹妹,想接回去住幾日,等她散散心,再送她回來。」

    她這麼說,淑瑛悄悄抬眸看了雲瀾一眼。

    說著話林子起了風,榕樹葉子傳來「沙沙」聲。「三姑婆,你家被子給風吹走了。」一個半大的男孩子指著那邊高地的空場上叫嚷。

    「哎呦,」三舅母趕忙抽身去追自家的薄被,讓大風吹到停著的軍車旁,掀到軍車底下去。

    淑瑛一手掩住敞著懷的外衣,也走過去,向雲瀾解釋道:「我也曬著褥單呢,我去收一收。」

    雲瀾只好跟在她身後,那邊幾株未長成的馬尾松,全牽了繩子晾著花花綠綠的衣裳被子,再往上面去,斜照的日光正好被幾輛軍車擋住,落在陰影兒里。淑瑛早起遲了,沒搶到好位置,只好晾在被擋住了光的地方。

    懷承站在原地,看著她們走遠去,淑瑛背對著幾輛車,拿一根手臂粗的竹棒迎風拍打被面,雲瀾伸長了手臂替她收下拍過灰的被子,對半地疊在臂彎里。

    「訇」的一聲巨響,爆炸的火光竄上半空,一陣刺鼻的熱浪襲來,沙塵伴著嗆口的火藥氣滾燙的,騰騰撲到人臉上。懷承眼中是被火光瞬間吞滅的雲瀾和淑瑛的背影,他逆著人群衝進濃煙里,一隻被炸飛的車輪從裡面滾出來,帶出一溜火燒的嗶啵聲。

    「雲瀾、雲瀾!」

    滿地都是燒紅的碎片,燃著火苗的看不清是什麼衣裳棉被,人在哪兒,黃煙一團團遮在眼前,什麼也看不清。懷承彎下腰幾乎貼著地面,手指觸到的尖利滾燙都顧不得了……

    雲瀾似乎被突然炸響在耳邊的巨大聲浪堵塞了耳朵,她連「嗡嗡」的蜂鳴聲都聽不見,濃煙和強光下,一片靜謐。她伸手攬住腰身沉重的淑瑛,把她護在身前,一塊不知是什麼的鐵板飛來,打在她後背上,把她撞得向前一撲,和淑瑛一起跌在沙土地上。

    她不知道隔了多久,依舊聽不見,跪坐起來,腦子裡來來回回的閃過白光。淑瑛在搖她手臂:「雲姐姐、雲姐姐。」

    她定睛看她驚恐的口型,聽不見聲音。

    直到懷承找到她們,把她連拉帶抱的拖出那片火海,她悶住的耳朵,仍是無聲世界,一隻手捂在發痛的右耳上,自己也發不出聲音來。

    四散奔逃的大人小孩兒,又有原住民從外圍聚攏來遠遠觀望,不間斷的警報聲和口哨聲,有日本士兵小隊衝出來救火,叫嚷著嘈雜混亂。

    懷承趁亂把雲瀾和淑瑛帶上車。他一邊檢查雲瀾身上是否受傷,一邊問后座上的淑瑛:「你怎麼樣?有受傷麼?」

    淑瑛仍是驚恐的眼睛,她湊到前面來,搖頭道:「我好好的,雲姐姐,給什麼東西打到了,她,她……」她話音里打著顫。

    懷承馬上伸手到她背後去摸了摸,還好,沒有傷口,雲瀾漸漸回神,像整個頭被抱在棉花包里,這時漸漸扯開一條小口,一隻耳朵里透出一點遙遠的聲音。她朝滿眼擔憂的懷承搖搖頭,嘗試著開口說話,「沒有受傷。」聲音極低,她知道他擔心,「可我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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