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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1 11:24:18 作者: 歸荼
他甚至以為自己是挨打產生了幻覺。巷口一盞路燈年久失修,昏黃黯淡,只能照明兩步路。他蜷縮在巷子深處,眼前是觸不可及的光,再遠處是少年雙手插兜不經意地路過,腳步停住,轉頭投來的視線。
那個剎那,拳腳落到身上的疼痛都顯得無關緊要。他希望自己能從人間消失,連同有關他的記憶也都從任明堯的腦海中徹底抹除。
那盞老舊的路燈既沒有照亮他,也沒有照亮任明堯。他和任明堯之間隔了一束光,卻還隔著兩段幽冷的黑暗。
可他的的確確是跟任明堯對視了。那張冷淡的臉上浮現出不願沾染麻煩的神情,繼而轉身離開。很奇怪,他輕微近視,卻將那晚的一切都看得細微分明。
所以他從沒想過,任明堯真的沒看到他。
隔天才遲收了聚餐的簡訊,他將任明堯與尋常無異的語氣理解成刻意的若無其事。他自以為善解人意地理解了任明堯的處境,也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用同樣平常的語氣回答,下次再聚。
現在想來,那些心裡淌著血,還在努力假裝出不在意的語氣的日子,所受的煎熬竟然全都沒有意義。他自作聰明地「理解」了這麼多年,真是可悲又可笑。
「為什麼不叫住我?」
「因為本來就不關你的事啊。就算你看見了也不好過來插手的,我出聲叫你也只會讓你尷尬吧。而且我都那麼大了,挨打就……多丟臉啊,你什麼都不說就當沒看見才是最好的,也給我留了面子了。」
程識勉強笑道,「我還以為你終於情商提高了呢,沒想到是壓根就沒看見。白替你高興了。」
任明堯嗯了一聲。彼此相對無言。
那是他們八年前的最後一次「見面」。寒假裡他們只是偶爾發簡訊打電話,直到開學前程識失聯。他去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問過程識的奶奶,都沒有問出程識的下落。
他記錯了最後一面。
他甚至不知道程識說的那一天是哪一天。
那是寒假裡再普通不過的一天。他路過一條漆黑的巷子,無意地瞥了一眼。
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見過程識最後一面。
程識家裡的情況,任明堯只知道大概。知道他住在大伯家裡,因為寄人籬下常常不可避免地受到苛待。但他來上學時幾乎從來不提家裡的事,對於「苛待」,任明堯的理解還停留在平日裡的冷言冷語,或做錯事後過分的責罰,沒想過他的家庭環境惡劣到那樣的地步。
那天晚上,程識是因為不想給他添麻煩而沒有求救,還是因為太過絕望而放棄了求救,現在都無從得知。
任明堯沉默了很久,才問,「你是因為這個才不來上學的嗎?」
「當然不是了。」程識說。
那個晚上的確給了他毀滅性的打擊。但把一切責任都壓在任明堯身上太狡猾了,也並不公平。
那個時候,一切都不重要了。任明堯,學校,甚至是奶奶,什麼都不足以留下他。他覺得自己多待一天都會死在那個家裡,無論如何都想逃,逃到無人知曉的地方。或者去死,死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他毫不懷疑,那天晚上程勇是真的想弄死他。
他咬牙硬扛著不敢出聲。無法向任明堯求救,因為他無法解釋自己挨打的原因。
那時候真以為世界末日了,活不下去了。可一晃眼也到了現在,他還是好好地活著,再想起從前的事都恍如隔世。
「後來是我自己想走的。不去大學也是我自己做的決定。」
程識沉沉地嘆了口氣,「不過那天晚上的事情,我真的記了很久。很傻吧。」
事情的原貌出乎意料,他如今知道了,本應該如釋重負的。可心裡還是發沉,即使說到這,也並沒有輕易地感到釋懷。
「確實傻。」任明堯說。
程識勉強彎了彎嘴角,正想再附和兩句就把這個話題結束掉,卻又聽見他的聲音,「你應該叫我的。」
任明堯一字一句,篤定道,「我不怕尷尬。不管那是誰,起碼不會讓你繼續挨打。」
程識怔了怔,努力營業的弧度僵在嘴角,半晌,語氣發澀,「是啊……我應該知道的。」
時隔多年再回頭看,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自己當時的想法。
他把任明堯當成什麼人了?
任明堯待他那麼好,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他緩慢地搖頭,眼淚掉得毫無預兆,只是口中還在一遍一遍喃喃重複,「我怎麼那麼傻啊……我可真是……」
這話題本來點到為止,應該翻片兒了的。他感到遺憾,感到懊悔,甚至感到抱歉,為一廂情願的自己,也為一無所知的任明堯。
可任明堯最後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讓他感到委屈。
任明堯顯然也沒想到。他一直在有意克制情緒,眼看就這麼平靜地把話說完,分分鐘要抱孩子去睡覺了,忽地開始掉眼淚,止不住地掉。
他自己也說了句「哎呀我這是幹什麼」,不好意思地拿紙巾擦掉。可怎麼都擦不完,他慌亂地抽著紙巾,一張一張地抽。恰好最後幾張用完,他看著紙巾盒被抽空,一瞬間整個人靈魂仿佛也被抽空了,麻木地自言自語,「沒有了……為什麼沒有了?」
他甚至不知道在為什麼哭,是為自己多年來對任明堯的誤解,還是為任明堯本有可能改變他的人生。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反應對待今天獲得的遲到的真相,即使再怎麼不甘心,終歸也是於事無補。